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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幻影复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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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又多了一个空位子。

全月站在讲台上,默默地点了点学生的人数,现在总共有两个位子空着。一个月前,一年级三班原来的班主任,在上班的路上出车祸骨折了。学校就让全月来临时代理一下班主任,但她教的是美术课,让美术老师来当班主任还不多,也许是三班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全月的缘故吧。至于孩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她,自然是因为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生来就讨人喜欢。

两个星期前,班级里一个叫卓紫紫的女生失踪了,全月对那个小女孩有着很深的印象,她的失踪让刚代理班主任的全月感到惴惴不安。几天前有警方来学校调查过卓紫紫,据说她的爸爸死了,这又加深了全月的烦恼。今天早晨,又有一个男生没有来上课,她想下课后就给那男孩的家里打电话。全月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两个空位子上,沉思了许久,直到她发现学生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才想起来从自己跨进教室到现在还没说过一个字呢。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全月的思绪有些乱了,刚才备好的课一下子就忘了,她匆忙地想了想说:“今天,我们画水彩画,我们画什么内容呢?”

她又想了想,看了看学生们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了:“今天我们画梦。”

刚一说出口,全月就意识到自己乱说了,可是作为老师怎么能在学生们面前承认错误呢?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同学们,大家都做过梦吧?还记得起来自己做过的梦的内容吗?如果谁还记得,请举手。”

令全月意外的是,她看到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

她来不及多想,只是点了点头说:“非常好,现在就请大家准备好颜料和调色板,把自己最近做过的梦给画出来吧。”

然后,她把八开的铅画纸发给了教室里每一个学生。

学生们似乎对画梦很感兴趣,一拿到纸立刻就做好了准备工作,把颜料挤到调色板里,拿起画笔调起了颜色。全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违背了预定的教案教学可不好,如果被学校领导知道可能会挨批评的。不过,如果画梦能够引发学生们的兴趣,开发学生们的形象思维与想像力,倒也不算坏。她站在讲台上,静静地看着学生们做画。这些调皮的一年级小学生平时上美术课时,都喜欢开小差做小动作,但现在却全都一反常态地认真了起来,几乎是一丝不苟地画着。

当看到班里最贪玩最不喜欢画画的学生,也都非常投入地画了起来,全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她走下了讲台,来到了那个学生旁边。那个男孩几乎没有意识到老师的存在,继续埋头画着。

全月侧着头,看到了那男孩的画——画面上端是用黑色颜料涂抹出来的漆黑深夜,天上挂着一轮明月,画面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圆圈,周围也涂着黑色,中间似乎有了些黄色的光亮,基本上还符合透视原则,看起来像是地道之类的地方。在圆圈或者说是地道的中间,男孩正在用黑笔勾画一个小女孩的线条,女孩显得很纤细,身体上没有涂颜色,似乎是要穿一身白色的长裙。然后,他画出了小女孩的一头长长黑发,披在身体后面,原来他画的是女孩的背面。

小男孩突然抬起了头来,他和老师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怯生生地说:“老师,我画好了。”

“这就是你的梦吗?”

“是的,一个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下。”小男孩认真地解释着自己的画。

“你是什么时候做这个梦的?”

“昨天晚上。”

全月一怔,嘴里又默默地念了一遍。小男孩有些紧张:“老师,我画得不好吗?”

“不,你画得非常好,老师很喜欢这幅画。”

她又看了一眼画里的小女孩,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心里泛起了一阵凉意。她又看了看旁边另一个女生的画,结果让她大吃一惊,那女生也画了同样一幅地下小女孩的画。全月拿起了那幅画,和刚才男生的画比较了一下,两幅画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你们谁抄谁了?”

“不,是我自己画的。”女生有些委屈地说,“昨天晚上我做的就是这个梦。”

全月不相信,她又走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那儿,结果发现那一排的几个学生画的都是相同的内容,也是一个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底。全月摇了摇头,那种不安的感觉充满了她的全身,她走回到了讲台上,大声地问道:“同学们,画完的请举手。”

所有的孩子都举起了手。

全月强忍住自己的震惊,故作镇定地说:“现在大家在画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交上来。”

很快,全班所有的画都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把所有的画都看一遍,结果发现所有的画都是一个黑暗地底的小女孩,而且画的都是女孩的背面,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可她刚才明明看到学生们都是非常认真地在画,并没有互相看来看去或交头接耳的现象。

她摇了摇头说:“同学们,老师不希望你们说谎。现在,你们告诉老师,你们画中的内容都是你们自己梦到的吗?”

学生们全都整齐地举起了手。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梦?一个一个地说。”

全月一圈问下来,结果,所有的孩子都说是昨天晚上做的梦。

她重又摊开了那些画,睁大着眼睛看着画中的女孩背影。全月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眼前有些发黑。

全月又一次抬起头来时,目光依旧落在了那两个空位上。

遥远的苍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就像某个巨大的轮子从云层上挤过。小弥趴在窗口上,仰头看着天上浓密的乌云。被乌云覆盖的黑色天空显得神秘莫测,这个六岁的男孩睁大了眼睛,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人在对他窃窃私语。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从黑色的云端里传来,震耳欲聋。

“小弥,快把窗户关了。”

池翠高声叫了起来。

小弥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话,继续趴在窗边看着天空。

“外面打雷了。”池翠快步走到儿子身边,关上了窗户后说:“打雷有什么好看的。”

然后,她一把将儿子的脸转了过来,看到儿子的瞳孔正对着她。

在几万米高的天空上,一道闪电如利剑般劈开了云层。

刹那间,电光照亮了整个天宇,也照亮了池翠的脸。小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电的倒影,还有一圈黑色的围墙——

“夹竹桃……”

小弥看着妈妈的眼睛,喃喃自语。

也许是闪电刺眼的原因,池翠感到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当她听到儿子嘴里的话时,下意识地心里一颤:“你说什么?”

“我看到……夹竹桃花开了……花里有毒……”

小弥看着池翠的眼睛,茫然地说着。窗外,豆大的雨点已经打到玻璃上了,发出一阵奇异的响声。池翠的脑子里一下子掠过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不,她不该想起那天,她猛地摇了摇头,努力要想起些别的什么事。雷声继续在响,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除了她七岁那年的夏天,与现在同样的雷声。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眼睛。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穿过小巷……一道黑色的围┣健…谁都不敢进去……”

“别说了——”

她的样子忽然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窗外雷声滚滚,大雨如注。

小弥依旧说了下去:“有人翻进了围墙……小女孩大叫起来……闪电……”

他刚说完“闪电”两个字,池翠就感到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那耀眼的电光直刺得她两眼发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七岁时候的自己,看到那个奇异的少年,看到父亲告诫中的那道围墙。许多年以后,她又遇见了那个少年,最后生下了小弥。

最后一道电光过去了。

窗玻璃上飘荡着雨点敲打的声音。池翠的眼睛又恢复正常,她紧紧地搂着儿子,呼吸急促起来。

“就在这里。”

小弥在妈妈的耳边轻声说。

“你说什么就在这里?”

“我刚才看到的那些东西,它们就在这个地方。”

池翠立刻愣住了,她这才感到自己的脚下升起一股幽怨之气,那堵传说中可怕的黑色围墙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那堵墙,就在这里吗?

她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她感到自己又成为了七岁的小女孩。父亲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站到她的面前,用阴森的语气告诫着她:“翠翠……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墙……鬼孩子,就在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走出那堵墙……”

不——她抱紧了小弥,浑身冰凉,不停地颤抖。

池翠仿佛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缓缓生出了夹竹桃的枝叶,雷雨滋润着它们的根系,一朵朵妖艳的花蕊肆意地绽放,汩汩地流淌出毒液。

天空不再打雷了,但是大雨依旧下着,雨点不断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溅起带着尘土的水珠,偶尔还飞进了窗户,打湿了全月的衣服。

下午她没有课,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于是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反反复复地看着孩子们的画。一滴雨点溅了进来,落在一张画纸上,正好是那小女孩头发的位置。这一块黑色的颜料缓缓地融化了开来,变成一团模糊的墨迹,覆盖在画面中央。

有人走进来了,全月连忙把这些画全都收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连忙站起来说:“你找谁?”

“打扰了,我想找一年级三班的成天的班主任。”

“就是我。”

“你好,我是公安局刑侦队的杨若子,今天上午成天的父母报案说他们的儿子失踪了,请问你有他的消息吗?”

“失踪?怪不得今天没来。”全月又细看了杨若子一眼,她还从来没见过生活中的女刑警,杨若子给她的印象更像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幼儿园女老师。全月有些紧张地说:“不,我没有他的消息,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的母亲早上起来,就发现儿子不见了,而昨天晚上并没有发生异常的情况。”

“这真可怕。”

“请问你能提供更多的线索吗?”

“我?”她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想了想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全月,是教美术的。我对成天这孩子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他的父亲在去年因为受贿罪被判处了三年徒刑,现还在服刑之中,不知道这和成天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这个我已经了解过了。昨天上午,他母亲曾带着他去监狱探望过父亲。”杨若子的语气有些失望,她觉得不应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全月仰起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成天已经是我们班失踪的第二个孩子了。”

“第二个?”杨若子警觉地问。

“是的。两个星期前,一个叫卓紫紫的女生没有来上课。后来警方来证实过了,她的爸爸死了,而她则失踪了。”

“原来卓紫紫也是你的学生,这真的是很巧。”但杨若子的心里却在问:这难道是巧合吗?

“班上出了两件失踪案,作为老师我很难过。”

杨若子赶紧问道:“全老师,能谈谈你对紫紫的印象吗?”

“紫紫?”全月感到这样的称呼出自警察之口有些意外,但她并不介意:“她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女孩,平时很少和同学们往来,也很少见到她说话。据说她的母亲有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母亲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还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讯,也不知道女儿失踪了。”

全月的心里一跳,为这可怜的女孩到难过,她说:“不过,所有教过她的老师都认为她很聪明,有着很高的天赋。总之,她越是不说话,她那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就越是令人印象深刻,宛如一幅图画印在心中,挥之不去。”

“她有什么爱好?或者她在失踪前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我是美术老师,只记得她对画画很感兴趣。”说到画画,全月的脸色立刻变了,她连忙打住说,“至于她失踪前的异常情况,我没有发现。”

杨若子点点头说:“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此刻全月的心里一阵难受,窗外的大雨像是某种声音不断地提醒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请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

“我给你看些东西。”全月说着拿出了孩子们在美术课上的那些画。

一张张画平铺在了杨若子的面前,她看到画里黑夜的月亮,幽暗的地下通道,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女孩的背面。每一张画都是相同的内容,只是用笔和颜料的搭配略有不同。

“这是什么?”

“今天上午,孩子们在美术课上画的画。我让他们画自己做过的梦,结果,所有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画出了一样的内容。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在昨天晚上,自己梦到了一个白衣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下。”

杨若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班级里所有的孩子都做了同一个梦?”

“我也不相信,可是他们没有必要说谎呀?他们只是些天真的孩子,不会串通起来捉弄老师的。”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杨若子点了点头,问道:“全老师,把这些画借给我好吗?也许派得上用场。”

“没问题,你全都拿走吧。”全月像是赶走不祥之物似的,把所有的画都交到了杨若子手中。

杨若子把画收好以后,又问道:“能把你班级里所有学生的名单和家庭地址给我看看吗?”

“好的。”全月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表格交给了杨若子。

“全老师,非常感谢你,再见。”

杨若子带着画和表格刚走到门口,就又听到了全月的声音:“杨警官,你说卓紫紫和成天还能回来吗?”

原本杨若子想回答能的,但话到嘴边她又说不下去了,她茫然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

说完,她离开了这里。下课铃正好响了,她看到一群孩子风一样冲出了教室,她心里暗暗地想:他们也会和那四个不幸的孩子一样吗?杨若子感到了一阵难受,她迅速地冲进了雨幕中,雨点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

晚上八点,走廊里略显得有些空旷,杨若子的脚步在光滑的地板上敲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她推开了办公室的房门,看到整个房间都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电脑还在发着荧光,叶萧紧张地坐在电脑前头,电脑显示屏的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返出一片幽暗的蓝光,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这么晚了,还来干什么?”叶萧猛地回过头来说,半边脸在阴影中,半边脸被蓝光照耀着。

杨若子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战战兢兢地说:“叶萧,我想找你谈谈。”

“好吧,你过来。”

她走到叶萧的身边,发现他正在上网。叶萧拧着眉头说:“若子,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失踪的定义是什么。”

“失踪的定义?”杨若子还从来没考虑这个问题,她随口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介于生存与死亡之间,如水一般蒸发于空气中。”

“蒸发于空气中——”叶萧又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站起来,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来看看吧。”

杨若子有些困惑了,她轻手轻脚地坐到电脑前,看着面前蓝色的网页,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她回过头问叶萧:“这资料哪来的?”

“图书馆,可靠的资料。”叶萧回答。

然后,杨若子轻轻地念出了文章——

1915年12月,英国与土耳其之间的一场战争中,英军诺夫列克将军率领的第四军团准备进攻土耳其达尼尔海峡的军事重地加皮利亚半岛。那天英军很英勇地一个一个爬上山岗,高举旗帜欢呼着登上山顶。突然间,空中降下了一片云雾覆盖了一百多米的山顶,在阳光下呈现淡红花色,并射出耀眼的光芒,在山下用望远镜观看的指挥官们对此景观也很惊奇。过了片刻,云雾慢慢地向空中升起,随即向北飘逝。指挥官们才惊奇发现,山顶上的英军士兵全部消失了。

……

1975年的一天,莫斯科的地铁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失踪案。那天晚上二十一点十六分,一列地铁列车从白俄罗斯站驶向布莱斯诺站。只需要十四分钟列车就可抵达下一站,谁知这列地铁在十四分钟内,载着满车乘客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列车与乘客的突然失踪迫使全线地铁暂停,警察和地铁管理人员在内务部派来的专家指挥下,对全莫斯科的地铁线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索。但始终没有找到列车和满列车的几百名乘客。这些人就在地铁轨道线上神奇地失踪了。

……

1980年6月,中国科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荒原的库木库都克失踪。救援人员进行了四次大搜索,始终未发现一丝线索,最后一次拉网式搜索足有六十九人,只在沙漠深处找到几架数百年前的骆驼鞍和朽烂的大衣。

“不可思议。”杨若子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她听说过彭加木的故事,但对前两件军团与地铁的列车失踪案从未听过。

“若子,我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叶萧倒了一杯咖啡,端到了杨若子的面前。

“谢谢。”她拿起咖啡杯,轻轻地啜了一口,“你的咖啡冲得很好。”

“有个女人教过我的。她是一个女作家,现在呆在监狱里。”

杨若子不想再问他了,她低下头想了想,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叠铅画纸,一张张摊开在叶萧的面前。

“这是什么?”叶萧把每一张画都看了看,他奇怪地问:“什么意思?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底。”

“是的,这是一群孩子在昨天晚上做的梦。”

“同样的梦?在同一个夜晚?”

杨若子点点头,然后她原原本本地把今天在学校里与全月谈话的内容都告诉了叶萧。

“你的收获真大。”叶萧微微一笑,“如果是我去,或许那美术老师就不会全都说出来了。”

“我查了一下她给我的学生名单和地址,所有的孩子都住在那附近。”

“而他们又做了同一个梦。”

杨若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叶萧,我现在有一个想法。”

“说吧。”

“我想回到卓越然的案发现场。”

“你说什么?你要去那栋楼的天台?”

“不,是卓越然的家。”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后说:“我们可以模拟一下案发的过程。”

“可我们无法确定那里就是第一现场。”

杨若子摇摇头说:“我确定。”

叶萧让步了,他无奈地说:“你想什么时候去?”

“现在,立刻,马上。”

“你真是一个固执的女孩。”

“别用这种长辈的口气说话。”她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和平时的温柔判若两人。

“若子,我猜你对这案子有特殊的兴趣,是因为那个叫紫紫的女孩吗?”

“把卓越然家的钥匙给我。”

她向叶萧摊开了右手。

叶萧看了她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陪你去。”

夜雨依旧下个不停,车前灯照亮了闪光的雨丝。挡风玻璃前雨刷不停地扫着,让叶萧联想起某个可怕的夜晚。

他抬腕看了看表,提醒坐在旁边的杨若子说:“已经晚上十点了。”

“我知道。”

车子驶入了那片街道和社区,周围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六层住宅楼,这里不是交通要道,再加上绵绵夜雨,显得异常清冷。杨若子看着车窗外的黑夜说:“我查过了,所有失踪的孩子都居住在这一带。这片社区总共有五万居民,居民小区是八十年代建的,大多数居民都是回迁户。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是世居于此的。”

“到了。”

叶萧把车停在了那栋灰色的楼房前。他们没有带伞,快速穿过雨幕,跑进了楼里。他们身上的雨水滴在水泥楼梯上,发出轻脆的回声。杨若子拿着钥匙走在前头,她听到除了自己和叶萧的声音以外,整栋楼的走道里都有这种滴水声,在幽幽地回荡着。

他们来到了三楼,叶萧在杨若子耳边说:“尽量不要打扰隔壁那对母子。”

杨若子点点头,轻挪着脚步来到了走廊黑暗的尽头,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卓越然的房门。他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漆黑的房间,当叶萧的手刚要摸到墙上的时候,她突然轻声地说:“别开灯。”

“为什么?”

“在黑暗中我能有感觉。”

“若子,你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叶萧摇了摇头,他走到了客厅的窗边,一些微弱的光从窗户外射进来,雨水在玻璃上汩汩地流淌。他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杨若子伸出手在黑暗中摸了摸,好像她能抓住空气似的,她低声说:“我有一种感觉,有个陌生人来过这里。”

“没错,鉴定组在这房间的门框上发现过陌生人的指纹。”

“现在我来模拟受害者卓越然,你来模拟那个陌生人。”

叶萧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这种模拟纯属你的想象。”

然后,他走到了门口,缓缓地说:“现在我进来了。”

他走到杨若子的面前,黑暗中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杨若子忽然焦虑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叶萧意识到他们靠得非常近,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杨若子的口中呼出的气息,一时间让他的心跳也加速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心里暗暗地说:这真是胡闹。

但杨若子是认真的,她确实有了那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回到案发时间。她正等待着,至于等待什么她并不清楚。

“夜半笛声。”叶萧忽然说。

“什么?”

“现在应该响起笛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晚的梦,还有那个可怕的传说,他的耳边仿佛真的听到了笛声。

不,这不是想象,而是真实的笛声,他真的听到了。

黑暗中,叶萧睁大了眼睛看着杨若子。

杨若子会意地点点头:“天哪,笛声——我真的听到了笛声。”

那笛声似乎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黑夜里淋漓的雨幕,忽隐忽现,诡异幽怨,夺人心魄,仿佛不是人间所能有的。

他们都呆住了,在黑暗中倾听着夜半笛声。

突然,杨若子看到在叶萧的身后闪过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幽灵复生?

瞬间,杨若子控制不住自己,尖叫了一声。

叶萧立刻回过头去,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已经闪到了门口。他立刻转身追过去,那白色人影迅即冲出了房门。杨若子也紧紧地跟了出去,她和叶萧一起向楼梯下面追去,在过道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影显得娇小可人,杨若子甚至还能看到那是一身白色的长裙,脑后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

白衣服的小女孩?

笛声在继续。

杨若子一边追着,脑子里一边闪过了孩子们的那些画,还有那些梦。瞬间,她的心底又浮现起了某一张小脸,她突然叫了一声:“紫紫——”

前面那白色的人影一怔,停顿了几乎半秒钟。

就在叶萧就要抓到她的时候,她一闪身又继续向前跑去,叶萧一把抓空了。

当他们追到底楼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小女孩的身影了,就像突然消失了似的。杨若子冲到了楼外的雨幕中,茫茫的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雨点不断敲打着她的头发。

她忽然听不到笛声了。

叶萧站在她身边,喘着气说:“她消失了,笛声也消失了。”

雨水已经完全把杨若子淋湿了,她茫然地看着雨夜,喃喃自语道:“真的是她吗?”

“我们再上去看看吧。”

杨若子点点头,又跟着叶萧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这一回叶萧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卓越然的房间,他们的眼睛又重新适应了一次。

“你确信你看到的是卓紫紫吗?”

“我不知道。”她走到门厅边,看着玻璃台板下面那小女孩的照片,“但愿她还活着。”

“如果她死了呢?”

杨若子摇摇头说:“你的想法太残忍了。”

“警察应该有勇气面对残忍。”

“求求你,别说了。”她走到里面的几个房间里看了看说,“也许,我们已经真实地模拟了现场。”

叶萧补充了一句:“再加上那神秘的笛声。”

“所以才把她给吓出来了。”她环视着房间,茫然地说,“所以,我说过她就在空气中。”

杨若子推开了小女孩的房门,发现那张小床上有人睡过的痕迹。

“刚才她就睡在这里,是我们吓着她了。”

“她会在哪里?”

杨若子走到窗边,看着外边的茫茫雨夜。

雨已经停了。

苏醒带着笛子走在雨后的小巷中,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一些湿气渗进他的毛细孔。

十分钟前他接到了池翠的电话,请他去教小弥吹笛子。他迈着轻快脚步,来到了那栋灰色的楼房前。他一看到那栋楼,心情又莫名其妙地沉重了起来。他来到了三楼,习惯性地向黑暗的走廊尽头望了望,然后按响了门铃。

池翠打开了门,她看起来有些疲倦,那张瓜子脸显得瘦削了一些,脸色也更加苍白了。但这样丝毫不能减低她的迷人程度。苏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弥已经在等着他了。

“苏醒,昨天晚上你吹笛子了吗?”

“没有。”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弥忽然说话了:“妈妈,那笛子不是他吹的,我听得出来。”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池翠回过头,将信将疑地问苏醒:“真的不是你?”

“当然,我没有听到什么笛声。”

池翠有些自言自语:“难道真的是夜半笛声?”

“你在说什么?”

“不——”她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苏醒,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说吧。”

她轻声地说:“帮我问一问,这栋楼以前是什么地方?”

苏醒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用去问了,我知道。”

池翠有些紧张,她回过头对儿子说:“小弥,你先进屋一会儿。”

儿子有些不高兴,噘起嘴巴回到了里面的房间里。

苏醒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缓缓地说:“其实,我曾经住在你的对面。”

“对面?”池翠也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几十米开外的那栋楼房。她看到在对面的三楼,有一扇窗户里面是空的。

“对,就是那个房间,我曾在那里住了两年,一年前才搬出来。”

“所以你对这里很熟悉?”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苏醒仰起了头说,“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呢。”

“你真的知道?”

苏醒用一种奇怪的表情苦笑了一下说:“其实,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以为你也知道。”

“不,我从十八岁就不常住在这里了。二十三岁以后就没回来过。”

苏醒想起池翠说过自己离开这里六年了,他立刻就算出了她的年龄,她确实是个年轻的母亲。苏醒点点头,用缓慢的语调说:“这里本来是一座非常破旧的老房子,周围有一道黑色的围墙环绕。只有一条小巷通往外界,巷口是一个大花园,里面种满了夹竹桃,每当夏天就会开满红色的花朵。”

“别说了——”池翠有些失态了,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时候父亲对她说的话,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笼罩着她。

“大约是十年前,一家房产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就把那老房子连同围墙一起拆了,盖起了这几栋多层居民楼。至于那条小巷和外面种满夹竹桃的花园,也一起被拆掉了,总之是面目全非。”

池翠离开了窗口,她睁大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说:“这是命运。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就住在可怕的围墙里。”

“据我所知,这栋楼正好就造在那老房子的旧址上面。”苏醒用手指了指地下。

立刻,池翠想起了小弥说过的那白衣小女孩,她脱口而出:“所以,鬼孩子和我们在一起。因为,这里就是他(她)的家。”

苏醒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她痛苦时微微颤动的下巴线条,这些都让他产生一种要搂着她、抚慰她的冲动。他只能转变话题:“行了,我想可以叫小弥出来了。”

“对,我几乎忘了请你来干什么。”

“现在能开始了吗?”小弥自己走了出来,坐到台子前,摊开了曲谱和教程。

“好的。”苏醒坐在他跟前,笑了笑说,“不过,你还不认字呢。”

“但我识谱。”

“是妈妈教你的?”

男孩摇摇头说:“不,是我自己学的。”

“好吧,我先吹一个曲子给你听。”

苏醒吹响了笛子。

他没有注意到,池翠又回到了窗前,遥望对面空着的房间。

第五个孩子失踪了。

杨若子没有想到,就在昨天晚上,她和叶萧赶到卓越然的家里模拟现场时,住在附近的又一个孩子失踪了。她立刻就想起了当时听到的笛声,每当有人失踪的晚上,那神秘的笛声就会如约响起——这是来自地底的召唤吗?

想着想着,她的目的地已经到了,她小心地按下了门铃。

门过了很久才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这一回杨若子穿着警服,那男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请进。”

杨若子走进了这套宽敞的房子,这里装修得非常豪华,看起来这家人的经济条件应该不错。她立刻问道:“我是公安局刑侦队的杨若子,请问你就是莫云久吧?”

“是的,今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八岁的儿子莫非不见了。”莫云久的脸色很差,表情焦躁不安,就连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昨天晚上九点,我儿子就睡下了,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没有人闯进来过。可我一觉醒来,他就从家里消失了。”

“他没带走什么东西吗?”

“他什么都没带走。事先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征兆,除了——”他的表情忽然显出了恐惧,“除了笛声。”

“你听到笛声了?”

“不,我梦到笛声了。”

梦?他居然分不清梦和现实了吗?杨若子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或者,自己听到的也是一个梦吗?她又想起了那些一年级小学生的画,那同样也是梦。

“你住嘴,我听到了笛声。”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杨若子看到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绷得死死的,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看着莫云久。

“介绍一下,这是我妻子。”

“不,很快就不是了。”

莫云久总算强硬了一回:“我提醒你,我还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呢。”

杨若子立刻就闻到了火药味,她可不是居委会来调解的,她连忙问:“莫太太,你昨天晚上听到笛声了?”

“别叫我莫太太。”她生硬地回答。

“对不起。”

“是的,昨天晚上我是听到笛声了,非常可怕的笛声,忽隐忽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一个人躲在床上,吓得浑身颤抖。我没想到,我的儿子就这样被笛声带走了。”她越说越激动,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她大声地指着莫云久说:“如果我早点和这个男人离婚,及时带着儿子搬出去,就根本不会有这种事了。”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造成的?”

“就是你造成的。你从来不关心儿子。你以为你是一个有名的眼科医生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过去做过的那些肮脏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

莫云久脸色苍白,他又软了下来,哀求着说:“求求你,别说了。”

“如果你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话,我会在法庭上把这些事说出来的。”

“你别逼我,我最近遇到了一个非常罕见的病例,那个长了重瞳的孩子需要我。”

她冷笑着说:“我没说错吧?你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你不会又喜欢上某个生病孩子的妈妈了吧?”

“住嘴!”

杨若子退到了门边上,她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争吵。两个人越吵越响,各种呵斥与谩骂声交织在一起,直到杨若子什么都听不清,她感到自己的头要被挤炸了。她的脑子里又掠过了许多年前,某个清晨或傍晚的景象,她忽然大声地说:“你们别吵了。”

房间里突然一片死寂。

“谢谢你们配合,我走了。”

杨若子夺门而出,迅速地离开了这里,隐约听到门后传来玻璃砸碎的声音。

走在昏暗的楼道里,她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刚才的争吵。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该离婚的,为了她妹妹——紫紫。

杨若子决定去找紫紫的妈妈。

紫紫的妈妈叫罗兰,她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了。还没有人敢告诉她家中所发生的巨大变故。杨若子先找到了精神病院里的医生,询问了一下罗兰现在的状况,医生说罗兰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当时她几乎完全疯了,逢人就说自己跟前站着一个白衣服小女孩,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经过了一年的治疗,现在她已经很少发病了,并且还坚持写日记,医生和病友们都很喜欢她。不过,别看表面她很正常的样子,其实她的病依然很重,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妄想症。所以,医生关照杨若子一定要小心,不能乱说话。

在一间小病房里,杨若子见到了罗兰——出乎意料,她是一个漂亮的女病人。

罗兰静静地坐在床上写着日记,她有一张小巧的鹅蛋脸,古典式的细眉细眼,和那叫池翠的单身母亲相比,罗兰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但同样有着诱惑力。看起来她在精神病院里保养得不错,长长的黑发富有健康的光泽,皮肤看起来也很白嫩。从罗兰的脸上,杨若子能想象出卓紫紫的样子。如果卓紫紫长大了,也会和她母亲一样迷人的。

尽管罗兰并不是那种危险类型的精神病人,但窗户还是全部装上了铁栅栏,铁栏杆的投影像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们的脸上。下午的阳光时而暗淡时而强烈,来回地在罗兰的脸上游走,偶尔停留在那双细长的眼睛上。

“你好,我是杨若子。”

罗兰抬起头来,先把日记本放好,然后非常礼貌地说:“你好,我是罗兰。快请坐。”

杨若子坐到了罗兰的面前,她不知道该怎样说话,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想谈谈关于你丈夫和女儿的事情。”

“越然和紫紫?你想问哪方面的?”

“他们的一切,特别是紫紫。”

罗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警察吧?一个很漂亮的女警察。”

杨若子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她看出来了,只能点点头说:“谢谢你的称赞。”

“越然是一个好人,他非常有才华,写过很多有名的报告文学。他喜欢到各地旅行以寻找灵感,经常一年半载游荡在外面不回家。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对自己的工作太执着了,以至于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都茫然无知。”

杨若子很惊讶地看着她,听罗兰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和邻居聊天一样。一个女人怎么如此轻易就把这种事说出来了呢?难道她不以为羞耻吗?或许,只有精神病人才能敞开心怀吧。

罗兰继续说:“至于紫紫,她是一个圣婴般美丽纯洁的孩子。”

“圣婴?”

“是的,就像它。”罗兰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尊婴儿的雕像,她微笑着说,“别害怕,它是用塑料做的,不会伤害你。”

杨若子仔细地看着这个圣婴像,看起来应该是刚诞生的小基督。罗兰紧紧地抱着圣婴像,被一片暧昧的阴影覆盖着。她现在的样子,就像小女孩抱着自己的洋娃娃一样。她白色的睡袍皱巴巴的,睡袍下一双洁白的脚丫露了出来,那双脚有着瓷器般的光滑,精致、小巧,像个工艺品。

“罗兰,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中学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你一定很聪明。”

罗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我一点也不聪明。现在,我只是一个精神病人。”

“放心,你会好起来的。”

忽然,罗兰冷笑了一下,她靠近了杨若子,睁大了眼睛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告诉我,是不是我家里出事了?”

房间里死一般沉默。

杨若子呆呆地看着她,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罗兰是紫紫的母亲,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女儿失踪,也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亡。这是她的权利。

她终于说出口了:“是的,你家里出事了。你的丈夫死了,他的尸体在楼顶的天台上被发现。你的女儿紫紫——她失踪了。”

罗兰神情呆滞,一直沉默着。

杨若子不知道,刚才自己把一切都告诉她是对还是错。她看着罗兰的眼睛,心里微微有些颤抖,她等待了许久,终于说:“罗兰,你怎么了?”

罗兰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她。沉默像一种空气弥漫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渗入了墙壁、地板、天花板,还有坚不可摧的铁栏杆。

忽然,罗兰伸出手抓紧了杨若子,把嘴凑到了她的耳边,用奇特的耳语说:“魔笛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

罗兰不回答,她闭上了眼睛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仿佛是一具冰凉的美丽女尸。

——魔笛?

晚上八点。

叶萧又来到了那栋灰色的楼房前,这回他不是去卓越然家的现场,而是去找隔壁的池翠。他遥望着高高的天台,只感到夜色越来越沉,好像要把楼顶给压瘫了。

当他刚刚跨进楼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笛声响起。他立刻紧张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发觉那笛声是从楼上传来的,他立刻冲上了三楼昏暗的走廊。

笛声就来自这里,非常清晰地从池翠房门里传来。

他立刻按响了门铃。

几乎在同时,笛声中断了。

池翠打开了房门,看到叶萧先是一愣,然后问:“叶警官,有什么事吗?”

她还没说完,叶萧就推开了门,自己走了进去,大声地问道:“是谁吹的笛子?”

“我。”

在客厅里坐着一个男人,举起了手中的笛子。他的对面还坐着小弥,小弥的手里也有一支小笛子。

“你是谁?”

池翠帮苏醒回答了:“他是我请来教小弥笛子的老师。”

“你又是谁?”苏醒反问了叶萧一句。

“我是公安局刑侦队的叶萧,我想和我的证人谈谈。”

“对不起。”苏醒走到了他的面前,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叶萧。

叶萧看着苏醒那张只印着“笛手”头衔和名字、地址、电话号码的奇怪名片,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你是笛手?”

“过去是。现在我为报社撰稿。”

“刚才你吹的笛子?”

“最普通的练习曲,是教小孩子吹的。”他指了指后面的小弥说。

小弥点了点头说:“现在我也会吹这首曲子了。”

“怎么,吹笛子犯法吗?”

“我建议你晚上不要吹,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恐慌。”

苏醒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最后他点了点头:“好的,我答应你。”

“请你理解,我这是为了这附近的居民着想。”

“我不打扰你工作了。”苏醒又回头对小弥说,“小弥,我已经在这里教了你整整一天了。”

小弥微笑着说:“今天我很高兴。我喜欢你,还有你的笛子。”

“我该走了。早点睡觉吧,下次,晚上不要再练了。”

然后,苏醒又向池翠道了别,迅速离开了这里。

叶萧皱起了眉头说:“对不起,我中断了你儿子的学习。”

“不,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让小弥学笛子是不是个错误。”池翠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小弥太喜欢笛子了,只有在笛声中他才能得到快乐。小弥,回你的房间去吧。”

男孩收起了笛子,用那双神秘的重瞳瞪了叶萧一眼,然后慢慢地回到房间里去了。叶萧被男孩那双眼睛吓了一跳,他向池翠问道:“你儿子的眼睛怎么了?”

“你上次不是看到过的吗?他天生就这样的。”池翠坐了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问,“叶警官,你要问我什么?”

“关于你儿子。”

池翠的心里一震,她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正试图窥视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敷衍着他:“你先请坐吧。”

叶萧点点头,缓缓坐下说:“上次你儿子说,是一个白衣服小女孩带他到的天台。你相信吗?”

“小弥就喜欢胡说八道,当然不能相信他。”

他又试探着问:“那么你认为那白衣服小女孩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

“可我看到她了。”

叶萧的话如针一般扎到了她的心里。池翠睁大了眼睛,愣了愣说:“你看到谁了?”

“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不,那只是幻影,一个飘荡在黑夜里的幻影。”

“就算是幻影吧,可我还是看到了。就在昨天晚上,你隔壁的房间里。”

“那是死人的房间。”说完,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的,我亲眼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黑暗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我看到她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的背影,她跑到了楼道中,又跑下了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后面,直到她在底楼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翠摇了摇头,把头微微后仰着说:“警察不应该说谎。”

“不,我没有说谎。而且,当时我还听到了笛声。”

“那是你的幻觉。”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笛声,神秘莫测,夺人魂魄。”

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她突然低声地说:“请你轻声点,别让我儿子听到。”

“对不起。”

“好的,我承认我听到了那笛声。”池翠把声音压得非常低,“我跑到我儿子的房间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叶萧试探着问:“你害怕?”

“是的,我对那笛声感到恐惧。”

“可为什么还要让小弥学笛子呢?”

她摇摇头:“你不明白,苏醒的笛声和半夜里响起的笛声完全不同。小弥喜欢的是苏醒的笛子,那是真正的音乐。而夜半笛声,则是幽灵的魔咒。”

“魔咒?”

池翠的心跳又加快了,她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个词。”

“好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谈谈你儿子吧。”

“你究竟要谈什么?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你以为他是凶犯吗?”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孩子。”

“算了吧。”池翠的语气有些轻蔑,她冷冷地说,“所有看到过小弥眼睛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叶萧摇了摇头,他对池翠的言语暧昧和闪烁其辞感到厌烦了,他想自己应该拿出杀手锏了,他忽然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今天我已经查过你和你儿子的档案记录了。”

“什么?”池翠立刻愣住了,她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警察真的要打开她的秘密,她颤抖着说:“你不能,不能这么做。”

但叶萧毫不手软,步步紧逼:“档案里显示,你从来没有结过婚。”

池翠又感到了一阵羞辱,她必须要面对这一切:“是的,我承认我是一个未婚妈妈。你很鄙视我,是不是?”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叶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但他必须这么做,“我还查过你儿子的档案,他的出生记录显示,他确实是你所亲生的。不过,在公安局的户口登记表里,在小弥的父亲一栏,居然填着‘不详’,我还从来没见过父亲‘不详’的户口。”

房间里死一般沉默。

叶萧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少妇的眼睛,她的眼眶似乎渐渐湿润了,一些泪珠在涌动着。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之后才说出几个字:“你真卑鄙。”

“告诉我,小弥的父亲是谁?”

“这和你无关。”池翠避开了他的眼睛,颤抖着说,“你无权——无权知道他人的隐私。”

叶萧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到此为止吧,他的口气又柔和下来:“好的,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强迫你。”

池翠重新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怨无比,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好的,我告诉你,小弥的父亲是谁。”

“说吧,那个男人是谁?”叶萧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池翠的回答——

“幽灵。”

……

两分钟以后,叶萧离开了这里。

他走下阴暗的楼道,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这女人疯了。

刚走到底楼的门口,叶萧忽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预感。果然,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他面前闪过。

“谁?”

那个人影颤抖着没有动,叶萧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对方。手上的感觉是一个成年男子,叶萧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对方抓到有灯光照射的地方。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张名?”

怎么是他?叶萧松开了手。张名几乎已经吓瘫,他靠在墙上,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了叶萧的脸。

“是叶萧吗?”张名惊魂未定地说。

“是我,你先镇定一下。”

张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我还以为碰到鬼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鬼孩子的传说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你说鬼孩子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栋旧房子里,没有人敢靠近那里,否则必死无疑。”

“那栋旧房子,就在这里。”

“这里?你没开玩笑?”

“十年前,那栋旧房子被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了新房子,就是现在的这栋楼。”

“你觉得鬼孩子还在这里?”其实,叶萧心里从来不相信这种传说,但他还是要顺着张名的口气说。

“没错。”张名抬起头仰望着楼梯,又看了看叶萧,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他(她)就在你身后。”

叶萧的心里立刻一震,连忙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阴影,他什么都看不到。

池翠又要带儿子去看病了,本来应该是下个月再去的。但是她觉得可能等不及了,就事先给莫医生打了电话,把预约提前了。

早上八点半,他们准时出门了。当走到小区的出口时,池翠发现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寻人启事,寻找失踪的儿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看到这些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失踪儿童的照片上,那些孩子被贴在电线杆上微笑着。

小弥拉着妈妈的衣角说:“你在看什么?”

“有几个孩子失踪了。”

“什么叫失踪?”

“就是突然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池翠忽然有些恍惚,嘴里喃喃地回答。

“妈妈,我会失踪吗?”

池翠听到儿子的这句话立刻紧张了起来,她牢牢地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警告他说:“小弥,妈妈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不准说‘失踪’两个字。绝对不准,明白吗?”

小弥的眼睛眨了眨。

她松开了手,低下头说:“小弥,妈妈不能失去你。”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医院里。

池翠拉着儿子的手,悄悄地推开了眼科门诊室的门。门诊室里死一般寂静,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把头伏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地起伏着。

“莫医生——”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他高声地叫了起来,猛地仰起头,面部表情恐惧无比,好像见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子,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池翠?对不起,我刚才太累了,快请坐吧。”

“没关系。”池翠拉着儿子坐在他面前,她柔声问道,“莫医生,你没事吧?”

莫云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色非常可怕,他晃着头说:“不,我没事。”

“没事就好。”

然而,莫云久的表情又变了,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许久都没有说话。池翠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莫云久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和小弥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面对这六岁男孩的重瞳,他立刻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马上闭起了眼睛。

“医生,你家里出事了。”小弥盯着莫云久说。

池翠连忙斥责起儿子:“别乱说,小弥。”

莫云久又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小弥的眼睛的,他也不想再强忍掩饰了。他晃着头,近乎绝望地说:“是的,我家里出事了。”

“这怎么会?”

“我八岁的儿子,他失踪了。”莫云久捧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说,“就在前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就这么不见了。”

“真可怕。”

“我听说,最近这附近有许多人家都丢了孩子,你们也要小心。”

池翠忽然想起了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耳边仿佛又响了那神秘的笛声。

莫云久忽然苦笑了起来:“我妻子要和我离婚了。如果儿子不回来,我这辈子就完了。”

“对不起,也许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池翠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但莫云久忽然想起来什么,拦住她说:“请别走。小弥是一个很特殊的病例,我愿意为他尽一把力。好了,现在可以开始检查了。”

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用手电照小弥的眼睛,而是先让小弥坐到仪器前。这一次他用了较长的时间,橙色的光线不断照射着小弥的重瞳。莫云久坐在仪器后面,神色越来越冷峻。

小弥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他叫了起来:“妈妈,我眼睛疼。”

莫云久立刻关掉了仪器,橙色的光线消失了,小弥从仪器前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眼圈略微有些红,看起来并无大碍。

池翠搂着儿子,忽然问医生:“莫医生,上次你说小弥得的那种病,是真的吗?”

“我不敢肯定,这些天我查了一些关于眼蝇蛆病的资料。国内这些年虽然也有这种病的记录,但是那些病例都和小弥不太一样。小弥的问题是他的重瞳太特殊了,眼睛里找不到小‘瞳人’,也就是眼蝇蛆。不过,昨天我在网上查到了一个美国的病例。那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大学医院,大约在九年前收治了一例特殊的眼蝇蛆病人,那一病例的情况和小弥非常相似,眼睛里找不到眼蝇蛆,后来经过脑部ct扫描,终于发现眼蝇蛆已经侵入了病人的大脑半球的顶叶,完全寄生于其中。”

池翠的胃里一阵难受,她似乎感到有一群蝇蛆在她的脑子里爬着,她强打精神问道:“那个病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年,整个大脑就会被蝇蛆所吞噬,就好像脑瘤一样。”

“不——那小弥?”

“我想小弥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莫云久站起来徘徊了几步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带小弥去神经内科去检查一下。”

“检查他的脑子?”

莫云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是的,我怀疑他的问题在这儿。”

说完以后,他又靠近了小弥,看着这六岁男孩的额头,还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小弥仰起了头,那对重瞳直对莫云久的双眼。

那是一双神秘的黑洞。

吸收宇宙间一切的时间和空间。

莫云久看到在这男孩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张女孩的面孔。他渐渐看清了对面的眼球,里面映着一张右半边被黑发覆盖着的脸,一边的眼睛美丽动人,而另一边则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到那张脸的黑发被撩了起来,露出了一只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她?

“不——”莫云久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小弥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是一个坏东西。”

“别乱说。”池翠教训儿子。

但小弥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对莫云久说:“你欺负了她,你对她做了坏事。”

莫云久第一次被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吓倒了,他是真的恐惧到了极点,全身瘫软在椅子上。他闭起眼睛,痛苦地说:“我承认,是我干的坏事,是我欺负了她。”

“你在说什么?”池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儿子说得没错,我是一个混蛋,一个真正的恶棍,罪孽深重。”莫云久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在脸上起来了。

小弥那双重瞳,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莫云久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忏悔起来:“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眼疾。她非常美丽,也非常纯洁。可惜的是,她的一只眼睛被春节的焰火严重灼伤了。她的伤势很严重,我每天都去为她检查治疗。她原本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受伤以后她只能用长长的黑发,遮掩住半边脸庞。但我依然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终于在一天午后,趁着她昏睡过去的机会,我占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后我狠狠地惩罚了自己。然而,这秘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承受不了这羞耻,最后便跳楼自杀了。是我杀死了她,是我——”

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反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科门诊室里空无一人,池翠和她的儿子早就离开这里了。

莫云久摇摇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小弥一个人呆在家里。

上午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了眼睛,那个可怜的医生让小弥觉得好笑。午后,妈妈上班去了,她临行前特意关照儿子呆在家里别出去。

小弥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着电视,刚看一会儿他就关掉了电视机。他抓起苏醒给他的小笛子,趴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楼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离开这个鸟笼般的家。六岁的男孩,是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从窗口下来,带着笛子走到了妈妈的房间里。

他躺在妈妈的床上,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欢妈妈搂着他的感觉,这样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妈妈体内,浑身被羊水包裹着,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并不懂这些,只是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场面,就连皮肤上也有湿润的感觉。小弥翻了一个身,拉开了妈妈的床头柜。柜子里面有一本旧书,他把书拿到了床上。六岁的孩子识不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书名——《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是他的幽灵父亲赠给他母亲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小弥随手翻了几页书,于是从书页里掉出了一块东西。原来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丝绸依然质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绣着一支笛子。小弥轻轻地抚摸着这块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了门铃声。

妈妈回来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书,依旧抓着那支小笛子,向门口跑了过去。然而,当小弥把房门打开,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阴暗的光线笼罩着三楼的走廊,他把头探出去张望了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刚才他听到的门铃声,是确凿无疑的。

谁按的门铃?

是哪个人的恶作剧,还是——

小弥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非常轻巧,从上面的楼梯中传来,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了楼梯,向上头追去,而他的手中仍然抓着那支小笛子。他听到阴暗的楼梯里发出奇怪的回音,一些灰蒙蒙的东西总是覆盖在楼道里。六岁的男孩大口地喘息着,他知道某个声音正在呼唤着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级楼梯了,小弥只听到上面那幽灵般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他抵达了最高层六楼。

这里依然见不到任何人影,小弥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闪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楼梯,左手抓着小笛子,右手轻轻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楼顶天台上耀眼的光,让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片刻之后,他才看清了这块空旷的地方。风吹了起来,男孩的头发高高地竖起,远处几十栋高层建筑让他有些目晕。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弥看到她了。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身白色的长裙被风掠起。

小弥缓缓地向她走去,最后坐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遥望天空。身后高高的水塔,正看着这两个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静得出奇,除了风声。

忽然,小女孩把头转向小弥,轻声地说:“你好。”

门铃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动静。池翠隐隐有些不安,她迅即掏出了钥匙把门打开,急步迈进。

房间里就如坟墓般沉寂,小弥不见了。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她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瞬间,她感到眼前掠过了许多张印在电线杆上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会失踪吗?”

不,你不会的。池翠突然想起了苏醒,便立刻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苏醒的声音。

“苏醒,小弥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了:“你是池翠?小弥不在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又不见了。”池翠有些绝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先别慌,小弥会不会又到天台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乱了方寸。

苏醒想了想说:“池翠,我现在就过来。你先到天台上去看看,好吗?”

“好的。”

“我这就过来,再见。”

挂了电话以后,池翠连门都没锁,就往楼上跑。她再也不管这昏暗的楼道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鬼孩子,现在她只想着小弥,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一切。虽然她很想跑快,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整栋大楼里都充满了她的声音,变成海潮般的回声,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着。

每走上一层楼面,她都要大声呼唤小弥的名字,但是响应她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回声。当跑到六楼的时候,池翠已经浑身出汗了,她仰起头,看到天台的门微微打开着,一线天光照射进她的眼睛里。

池翠走上了天台。

风一下子就吹乱了她的头发,半张脸都被杂乱的发丝所覆盖了。她茫然地环视着整个天台,只看到几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着。

她大口地喘着气,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她手搭凉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两个小孩的影子坐在那边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当她终于来到水塔底下时,却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对水泥桩子而已。

天台上没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对半截的水泥桩子奇形怪状地立在风中,池翠忽然觉得它们的样子有点像两个坐着的小孩。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她呆呆地注视着右边的水泥桩子,仿佛看到了一双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弥。”

她神经质地扑到了那半截水泥桩上,抚摸着那冰凉崎岖的水泥躯体。

当池翠几乎绝望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笛声。

笛声来自地下。

苏醒一跑进这栋楼房,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曲调诡异地飘荡着。他立刻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非常奇怪,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他的脚下。他低着头,在黑暗的底楼走道里徘徊了几步。忽然,在楼梯的背后看到了一扇小门。

小门紧紧地闭着,外面上着插销。苏醒凑到了门前,现在他可以肯定,笛声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他拔下了插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扇门。

笛声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苏醒看到一道水泥阶梯直通地下,一股陈腐的气味从地道内直冲他的鼻子,让他几乎作呕。他捂住鼻子,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大着胆子走下了地道。

阶梯很深,没走几步就全部都被黑暗所吞没了,只有身后的小门有着一方昏暗的光线。但苏醒的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地摸着旁边冰凉的水泥墙壁,心跳则越来越快,他对自己的莽撞开始后悔起来。

终于,他感到走到平地了,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他伸出双手向前摸索,在看起来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苏醒的心凉到了冰点,他差点喊了出来。那双眼睛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与他面对着面。

他低着头俯视那双眼睛,忽然被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了。

“小弥?”

苏醒认出了这双眼睛,他抚摸着面前的这个男孩,双手有力地搂着他,沿着水泥阶梯向外走去。他感到男孩浑身冰冷,不停地颤抖着,男孩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笛子顶着他的腰际。

他把小弥带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楼过道里,苏醒勉强看清了小弥的脸。他从男孩的手里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后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地问:“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弥看起来是被吓坏了,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刷白,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苏醒摇摇头,他一把抱起了小弥,紧紧地搂着他说:“好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害怕。现在我们去找妈妈。”

苏醒抱着小弥上了楼梯,刚跑到三楼走廊,就看到池翠从楼上跑下来了。

当看到小弥躺地在苏醒的怀中,池翠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冲到苏醒跟前,把小弥又抱进了自己怀里,她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苏醒看着这对母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池翠抱着小弥回到了房间里,把儿子放在他的小床上。苏醒也坐在旁边,他看到小弥的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皮缝隙里那对重瞳正忽隐忽现。

看着儿子渐渐平静了下来,池翠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轻声地说:“苏醒,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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