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媛首山(2/2)
从“首无”这一称谓出发,有人联系上了淡媛与阿淡的怪异故事。还留下了这样的传说——和主人淡媛一样被斩首的随身侍童,才是首无的原形,而他如今仍在淡媛身边。此外,很多年事已高的人倾向于将首无和淡首大人视为一体。
众说纷纭,但一切终究是一个谜。“很久以前就有首无的传说”、“留下了好几个怪谈”、“我爷爷认识的人曾经见过”——这就是首无,如此这般成了媛首村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村民的生活中。直至今日,发生了什么不可解的怪事,人们还多半会风传“一定是首无干的哟”。这无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在某某地遇见、擦肩而过或被附体之类的传闻,现在是不太听到了,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换言之,连成年人都那么怕,置身于黑暗之中开始疑神疑鬼的孩子感到惊恐并不奇怪。
斧高想到前方那玩意儿随时可能向这边飞扑过来,就禁不住打算掉头逃跑。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好歹坚持了下来。凝神望去,片刻之后,那停下后兀自摇个不停的东西,静悄悄地向右侧移去。
(对啊,已经到井的所在了)
斧高总算看清了那个圆圆的、朦胧模糊的东西,确实是灯笼。原来火光的奇妙摇曳是长寿郎在确认周围的情况。
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把脚步放得更轻,谨慎缓慢地走完了参道的剩余部分。记得在离井不远的石板左侧,应该有一块足以藏身的大石碑,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躲藏之前他无意间朝井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因为长寿郎全裸的背影,突然跃入了他的眼帘。
(为、为……为什么!)
斧高担心主人是否对仪式过于紧张,所以精神失常了。但他立刻想到主人是要用水洒身洁净躯体。单纯的参拜只要洗手即可,但十三夜参礼毕竟有所不同吧。
虽然领悟到了这一点,但斧高怎么也无法从瞥到长寿郎裸体时遭到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并不是因为目击裸体才震动,而是因为那裸体竟意外的粗壮,令他大受打击。
与平日要帮家里干活的村童较之而言,长寿郎的身子还只能说是纤瘦。但这一幕让人充分意识到了长寿郎的男性事实,斧高一直以来对他持有的印象:既非男性,自然亦非女性——而是可谓中性的魅力,于一夜间轰然崩溃。
(但今天是十三夜参礼,所以很正常……)
斧高感到,从少年成为青年的仪式所蕴含的意义,如今已然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眼前。现在连他也充分理解了,这对秘守的一守家继承人而言的确是至关重要的通行仪式。但一想到长寿郎就这样长成了凡夫俗子,而且可能会变成他父亲兵堂那样的无聊男人,斧高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对斧高来说,长寿郎是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存在。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长寿郎是主人,斧高是侍候他的佣人。斧高非常清楚这一点,也不会对自己的职责有丝毫懈怠。不仅是长寿郎,对妃女子也一样,因为这是在一守家食宿无忧的代价。初来乍到的时候,甲子婆就三令五申地把这个道理灌输给了他。
不过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对某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意还不是个人的自由么?斧高虽然年幼,却也有这样的想法。这大概是出于他那特殊境遇的缘故吧。
抛开主仆这层关系,长寿郎可以说是一守家,不,整个媛首村里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斧高把他看作年岁相差颇大的哥哥,更不是父亲……当然亦非母亲或姐姐。和朋友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那就是各种亲友的混合?但这么说就简直等于什么也没说。
随着斧高不断成长,自幼对长寿郎抱有的心意越发难以处理。处于思春期的他回忆起那种初恋一般的情怀时,总是感到十分烦恼。不过六岁的他当然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复杂情感。他只知道对自己来说,长寿郎是无比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正是因此,斧高才会独自来到这里,他才会在目睹最心爱的长寿郎身上所起的此许变化时,感到很痛苦。
(长寿郎会变成大人……)
他的父亲兵堂傲慢无礼的神态,及其祖父富堂翁自高自大的模样,又一次在斧高的脑海中浮现,和长寿郎的身影重迭在了一起。
(不,不会的!只有长寿郎少爷绝对不会变成那样!)
斧高马上加以否定,那样的联想无异于亵渎长寿郎。然而,再看那个身影那个裸体,也让他难以忍受。
(或许我压根就没有守护少爷的必要……)
虽然在心里这样嘟囔,但斧高还是决定躲到石碑后面去。就在这时,他好像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参道上的碎石,四周迅速回荡起圆砾石滚过石板的干涩声响。
“谁啊!”
长寿郎的喝问声当即响彻神堂,紧接着,斧高就听到了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强有力的呼喝和脚步声,让斧高感到他已不是自己熟知的长寿郎,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且不久就会成为秘守族长的男子。
直到此刻,斧高才认识到自己正在妨碍一场极为重要的仪式,而如今的长寿郎也决不会饶恕这种行为吧。
(怎、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的斧高,猛地闪到近旁的树木背后。原先打算藏身的石碑,是怎么也来不及躲过去了。
幸运的是,提着灯笼搜索四周的长寿郎走向了石碑。稍加思索就能明白,在参道的尽头,看起来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这座石碑。
(还、还好……没躲在那里。)
刚松了一口气,斧高马上又想到,眼下藏身的这棵树岂非同样令人生疑。
不过,或许是长寿郎查完石碑背后就满意了,借助灯笼的亮光张望片刻后,他回到了井边。想来和高屋敷一样,他没想到这里会躲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所以才未曾特意追查成年人不可能藏身的树后吧。
长寿郎没有检查树后的理由,斧高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未被发现。可惜就在斧高稍稍探头,想要目送通过树旁回向井边的长寿郎时,刚刚产生的安心感又瞬间荡然无存了。
因为将手巾随意缠在腰间的长寿郎,下腹部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一冲击比目击裸露的背部更为深重。他甚至忘记了长寿郎年仅十三的事实。长大后的长寿郎继承了一守家,转眼间就像父亲兵堂、祖父富堂翁那样,蜕变成一个傲慢、自大、好色的丑恶男人……此时此刻的斧高,脑海中闪现的尽是这些情景。
(不……我不要少爷变成这样……)
没多久,哗哗地浇淋井水的声音传了过来。
但斧高蹲下身子以两手掩耳,不让自己听到。也许他以为只要听不到这些声音,长寿郎就能永远不变样。
当初那份希望守护长寿郎完成仪式的心意,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耳际又传来脚踩碎石产生的细微声响。斧高猜想这是长寿郎在向媛神堂走去。就在这一刹那——
(啊,如果不一直守护到堂内……)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斧高深为吃惊。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自己还是最喜欢长寿郎。
讽刺的是,虽然他好不容易改变了想法,却很清楚不可能再往前行进了。他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就听到了嚓嚓簌簌的响亮脚步声。
要走到媛神堂,必须踩过铺满此境的玉砂利。在境内行走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基本上不可能吧。一旦靠近神堂,就会马上被长寿郎发觉。
(只能到此为止么……)
怅然若失的斧高在树后蹲下了。就这样别无他事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呆到翌日清晨。
然而——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心里虽然在想是不是长寿郎从媛神堂出来了,但声音却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啊,妃女子小姐!)
只顾长寿郎的他,全然忘却了妃女子的存在。
(要是被发现可不得了……)
斧高哆嗦起来,自知此事非同小可。总之,他只能期盼妃女子尽早进入媛神堂了。
不一会儿,灯笼的朦胧亮光自右侧的参道徐徐而来。虽然明白被发现就糟了,却还是想去瞧一眼。他匍匐在地面上,在对方通过之前的一瞬间,从树后探出了脸。
妃女子的赤红裤裙正好从眼前一闪而过。斧高慌忙缩回头。
(被、被看到了么?)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但凝神平息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仔细瞧瞧妃女子的模样。这次他从树的左侧向外望去。
(啊……)
映入眼帘的竟是妃女子的裸体。想想井边的祓禊(6)仪式吧,完全应该能预料到如此场景。但斧高还是吓坏了。而且,他遭受了比窥视长寿郎时更为剧烈的震撼。
那是因为——
(真、真美啊……)
他在长寿郎的裸体上感受到了不可想象的男性特征,因而瞠目结舌。同样,之前从未进入过他的意识的——妃女子身上的女性特征,也让他不禁大吃一惊。
井边灯笼的朦胧亮光下,妃女子的裸体隐约可见,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梦幻之美。
尽管身姿尚未完全绽放,但那略带弹性感的纤腰,微微隆起的双乳,还有那唯美之极、细腻得近乎妖冶的肌肤……斧高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她的美,甚至改变了长久以来对她的看法,一时之间竟看得入了迷。
然而,斧高看见的其实不是她的全身。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间,嘴里迸发出了压抑的惨呼。
“啊啊……”
朦胧的火光下,是异常白皙的裸足,稚嫩却又妩媚的腰与胸,还有完全无意遮掩娇躯的双臂,然后是,暗夜一般漆黑、空空如也的颈……
没错,她没有头。
注释:
(1)手水舍:供水给参拜者洁身之用的设施。大多安置在神社、寺院的参道边,或社殿的侧旁。通常只有四方柱一屋顶,柱间无墙,中央放置水盘。过去参拜者需洗净全身,现在已化繁为简,用长柄勺取水盘之水浇手或漱口即可。
(2)祓户神:在祓禊执行场所祭祀的神。祓户神共四位:濑织津比咩神、速开都比咩神、气吹户主神、速佐须良比咩神。
(3)玉砂利:大颗粒圆沙。“玉”有魂魄之意,神社参道和境内铺上玉砂利,有洗涤参拜者心灵之意。
(4)日语中,颈部为“首”、手腕为“手首”、脚踝为“足首”,都带一个“首”字。
(5)位牌山:地界形状像灵牌的山。据说所有者、或伐木山中者家里会有死人出现,因而为人们所忌讳。
(6)祓禊:在举行重大仪式前以水清洗身体,拂除污秽与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