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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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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哲朗想起去中尾家那天。中尾那时说自己早晚要搬出去。是事情提早发生了?即便如此,为什么他没有和自己联系呢?

比赛快开始了。哲朗穿过人群向东京体育场走去。街上大多是情侣和年轻人,看上去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

哲朗在门口取出票,准备入场。正要把票交给工作人员的刹那,前方的一家人吸引了他的视线。看上去像是父母的两个人分别拉着一个女孩,两个孩子应该都还没上小学。

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练橄榄球了—中尾的话浮现在哲朗脑海里。

他转身向车站走去。

发光的白色砖墙和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是,窗帘全拉上了,玄关的门上也没有挂注连绳,不像喜迎新年的一家人住的地方。

哲朗按下对讲机,没人回应。他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相同的录音。房子里的电话似乎也没有响。看来中尾已经把家中的电话注销或办了呼叫转移。

他呆立在门口,这时隔壁的玄关走出一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穿着马海毛对襟开衫。她似乎是出来取邮件的。哲朗想起今天是配送贺年卡的日子。

哲朗赶紧走到那家门前。“对不起,请等等。”正要进门的女人惊讶地转过头。

“我是来找隔壁高城家的,好像不在。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高城……啊,”她用手捂着嘴,慢慢回到门口,“可能不在吧。”

她压着声音,莫非有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的事?

“去旅行了吗?”

“不,与其说是旅行……”她好像瞬间想到了什么,接着答道,“也许在夫人的娘家吧。这不是过年嘛。”

哲朗感觉她在装糊涂。就算关系不是很亲密,也不可能对邻居的异状毫不知情。

“夫人和孩子也许是那样,但高城先生前些天还在这里。我上个月来拜访过。”

主妇似乎有些动摇,涂了艳丽口红的嘴唇有点扭曲。

“嗨……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挥着手说完,匆匆消失在门内。

哲朗叹着气,回到中尾家门前,迅速瞄了瞄周围,确认没有人看见,就打开门走进去。

他没走上通向玄关的台阶,而是在院子里转悠。铺得很漂亮的草坪变成了淡茶色,有些地方还长出了杂草。房子的墙边长满了三叶草,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有清理了。

上次哲朗去过的客厅的窗帘也放了下来,但还留有一些缝隙。哲朗把脸贴在缝上。

他想确认屋子里的情况,但能看到的范围实在有限。只能看到正面的宽屏电视,没有找到什么能暗示中尾现状的东西。

可仔细观察之后,哲朗注意到宽屏电视下面有个录像机,显示屏的文字消失了,所以一眼看去没注意。这意味着电源被切断了,一般人们长期不在家时才会这么做。

哲朗想看得更清楚些,于是把脸完全贴在玻璃上。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什么人?”

哲朗倒吸一口冷气,循声望去。一个留着短发、身材娇小的女人站在一旁。她手里握着链条,链条彼端系着一条比柴犬大一圈的狗。那狗死死地盯着哲朗,浑身传递着一种似乎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信号。

哲朗依稀记得她的脸,那是在中尾的婚宴上。当然,哲朗没有奢望对方还记得自己。出席婚宴的客人不下两百,美式橄榄球队在其中也并非多么耀眼的群体。

“好久不见,你是中尾的夫人吧?”哲朗上前一步。

女子随即退了一步,眼神比身边那条狗还要警惕。“你是谁?我可警告你,这条狗是经过训练的。只要我放开链条,它就会向你扑过去。”

哲朗不清楚她的话是真是假,但那条狗缓缓弓起背的姿势确实有种非比寻常的意味。

哲朗做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等等。我姓西胁。西胁,是中尾大学时代的朋友。”

“西胁先生……”她重复了一遍,面露惊讶,“帝都大学的?”

“是的。您的婚宴我也去了。”

她的脸上露出回想起什么的表情,握着链条的手放了下来,那条狗也随即蹲下。

“真是条厉害的狗啊。”

“北海道犬。”

“北海道犬?”哲朗没听说过这个名称,含糊地点点头。

“那么,您有什么事?”中尾的妻子问道。盘问的语气表明她因为哲朗擅自闯入庭院而不快。

“擅自闯入,真是抱歉。”哲朗低下头,首先道歉,“我担心中尾,于是不知不觉……”

“您指的是……”

“一个帝都大学的伙伴,姓须贝的,给中尾打了很多次电话,但都没接通,他就打给我了。中尾的手机也打不通,我担心他出事,就赶来了。”

哲朗说这番话时,她目光低垂,应该是知道事情经过。

她胸部起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那个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果然,哲朗想。“他离开这个家了?”

“是的。”

“那么,”哲朗搜肠刮肚,但找不到更委婉的表达,“离婚协议通过了?”

她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哲朗竟知道此事。

“上个月我来拜访过。那时他就对我说,也许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啊。那么,我也没必要再说明什么了。”

她再次放低视线,似在暗示哲朗应知趣地尽快离开。

“但是,详细情况我一概没问。他说有机会再告诉我。”

“那么,就请您等有机会再去问那个人吧。我没什么……”她摇摇头。

“中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上周吧。我也不知道准确日期。我告诉他不用通知我。”

看样子中尾是无人相送,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的。他也许觉得那样会更轻松。

“能告诉我他去什么地方了吗?”

她表情僵硬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啊?但是,总能联系上吧?”

“我没问联系地址,我们也没什么事要联系他。”

“那样也……”哲朗没说出“太傻了”这几个字,“万一有事一定要联系他怎么办?比如有关孩子的事。”

“我不是说了吗?没那种必要。高城家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事已成定局。嗯,要是没别的事了,可以请您回去吗?我还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忙呢。”

“啊,不好意思。那最后再问一件事,他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

她似被触到痛处,紧紧咬着嘴唇,然后深呼吸,低着头说:“那个人把工作也辞了。”

“啊……”哲朗半张着嘴,“什么时候?”

“其实我也不知道。手续上显示是做到去年年底。”

“是因为离婚吗?”哲朗明知问得太多,但还是不得不问。

“和您没关系吧?”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继续说,“请您回去。”

再纠缠下去,估计那条狗又要准备扑过来了。哲朗说声“抱歉打扰了”,从她身旁绕过,出了门。

房前停着一辆乳白色的菲亚特,可能是高城家的另一辆车。那辆沃尔沃也许是中尾开的。

经过车旁,哲朗不经意地朝里面看了看。后座上有手工制造的彩色抱枕,造型是美式橄榄球。

4

回到家,哲朗迅速地瞄了一眼收到的贺年卡,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今年的新年问候主要是为了打听中尾的消息。可惜,竟无一人知道他的近况。为不让其他人担心,哲朗隐瞒了中尾离婚和辞职的消息。

他蓦地想起什么,走进工作室,打开抽屉。以前的贺年卡胡乱地塞在里面。他取出逐张翻阅,终于找到了那张贺年卡。“高城功辅”的旁边写着“律子”,这样就知道中尾妻子的名字了。

那张明信片上印着抱着婴儿的中尾和依偎在他身边微笑的律子,照片里洋溢着幸福感。那时的律子长发披肩,与现在相比显得更加丰满柔和。中尾更是比前不久相见时高大许多,脸色也好很多。

不知他们缘何离婚,也许只是因为中尾有外遇这等事。娶了家族企业董事的千金,又因不忠而离婚,在公司里也就很难再做下去。

高城家和那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律子决绝的话语在哲朗耳边回响。最终还是她先给丈夫下了休书啊。

但是,哲朗觉得她隐瞒了什么。理由是车里放着的那些抱枕。如果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象征那个男人的美式橄榄球抱枕不应该最先被处理掉吗?

还有一件事令他很在意。中尾离家是否和美月有关?

哲朗猜想过中尾是否为了寻找曾经的恋人而抛弃家庭,但他并非那种轻率的人。况且上次去他家时,他已决定要离婚,那时他并不知道美月失踪一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中尾又失踪了,很难说是偶然。哲朗把旧贺年卡放回抽屉,正准备回客厅,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瞬间,他不禁想,会是中尾吗?

可惜是理沙子。

“我现在在新宿,你能出来一下吗?”

“新宿?干什么呢?”

“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和某人在一起呢。”

“谁?”

“就是叫你来确认一下嘛。那个人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是……同日浦有关的事?”

她稍稍顿了顿,答道:“是啊。”

“告诉我地方。”哲朗拿过圆珠笔和便笺。

正值新年,但到了三号,新宿已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醉汉更多了,人们看上去似乎更放松一些。

地址是面朝新宿大街的鸡尾酒吧,在大楼的地下。

哲朗推开门,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右边是吧台,左侧摆着桌子。店里差不多坐满了人,占据了大桌的年轻人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吵嚷。

理沙子坐在最里面的一张小桌旁,刚完成摄影的她一身登山客打扮。桌子上摆着g & bitters鸡尾酒。

哲朗走过去,想坐在她对面,忽然背后有人敲他肩膀。“你俩并排坐嘛,不是夫妻吗?”

早田幸弘手持酒杯,站在一旁。他的出现令哲朗很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啊。”他又说了一遍。于是哲朗依言坐在理沙子旁边。早田在他们对面坐下。

“怕你发现我在就会回去,所以藏了一会儿。你可别想歪了啊。”

“那倒不会,只是有些意外。”

服务生走了过来。哲朗要了吉尼斯啤酒,早田又要了杯野火鸡威士忌。

“到底怎么回事?”哲朗问理沙子。

“碰巧遇见的。”

“在哪里?”

“在我们公司。”早田回答,“她是为我们公司拍新年日出的,收工后顺便去了趟公司,碰巧遇见了。”

“好久不见了,来喝一杯,是吧?”哲朗佯装笑容,“两个人一起。”

“好久没和高仓单独喝酒了。是吧?”早田对理沙子说道。她微微一笑。

“那没必要把我叫来啊。”

“当然,如果能不叫,最好不过。”早田平静地说。

服务生端来饮料。早田举起杯子。“先干杯吧。过年了。”

理沙子先举起鸡尾酒杯和他碰杯,哲朗随即举起啤酒杯。

“把你叫过来的理由就一个,就是那件事。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哲朗沉默地看着他。有必要确认自己来之前,他和理沙子说了什么。

早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高仓什么也没说。我想尽办法希望套出点消息,可她口风相当紧,坚称什么都不知道。”

哲朗点点头,心想这很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但是,”早田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并非一定要发出声音才算说话。”

哲朗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歪着脑袋。

“西胁,你知道吗?高仓有个习惯。”

“习惯?”

“嗯,她呀,说谎的时候,嘴唇右端会微微上扬。十多年过去了还改不了,真是怪了。”

哲朗不由得看看身旁的妻子。他并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而她一脸被人抓住了要害的表情,低头看着桌面。

“隔了这么久又看见那个动作,我就确信了。”早田放下杯子,直视哲朗,“确信你们俩处境危险,所以把你叫来了。”

“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哲朗故意露出笑容,喝干酒。

早田靠着椅背,抬起下巴仰视哲朗。“找到日浦了吗?”

哲朗瞬间屏住了呼吸。理沙子把酒杯送到嘴边,可能是想掩饰内心的狼狈,手的动作明显不太自然。

“从日浦丈夫那里得知那户籍誊本里有一本是她的,对吗?我想你也明白,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开始对户仓被杀事件感兴趣的。”早田像是在等待哲朗的回答,一直盯着他。

哲朗叹了口气。此时的心境和我方攻线崩溃,被对方的线卫突袭时一样。

“你去了日浦家?”哲朗问道。

“夫家和娘家都去了。”早田点头说,“和你一样。”

“然后呢?”

早田喝干波本威士忌,把只剩冰块的杯子放回桌面。

“西胁,我以前也说了,我想公平地进行,所以不逼问你和高仓,也不把你们的事情出卖给警方。但我要再次宣布:我会紧追不放。就算最后的结果可能会伤到以前的伙伴,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姑息,冷静而透彻。哲朗觉得他选择“宣布”这个词,并非单纯地作为一种表达方式。

“按你喜欢的去做就是了。不用担心我们。”

“我自然不担心你们。但话说在前头。”早田双肘抵着桌面,探过身子,“你们快点从案件中收手。那是为了你们自己好,现在还来得及。”

“此话怎讲?”理沙子问。

“趁还没着火,赶紧收拾家里的财物去避难。”

“会发生火灾?”

“对。”早田点了点头,“我会把火点上,快了。”

“说话真够狠的,看来你掌握了事件的主动权?”

“我觉得主动权的确在我手里。”早田说完,右手紧紧握拳。

“你找到了什么?”

哲朗一问,早田开始冷笑。“我都说了不会问你们什么,你们却反过来问我,这可不公平。”他看看周围,探身靠近哲朗他们,然后竖起食指,小声说道,“看在友情的分上,告诉你们一件事。这样下去,警察不可能破案,关键的线索在我手里呢。”

听起来不像虚张声势,哲朗也知道早田不是那种玩弄低劣伎俩的人。

“那,我就……”早田站起来,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放在桌子上,“那么,今天就这样吧。”

“太多了。”

哲朗想把钱还回去,早田伸手压住他的手。

“是我叫你出来的,没关系。比起这个……”他弯下腰,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这可是最后的警告了。不要再碰那件案子,不然一定会后悔。”

哲朗想回一句,未及开口,早田已大步走出,出店门时也没有回头。

5

四天后是周日,哲朗来到大阪,目的是采访大阪的新春半程马拉松赛。他根本无心工作,但与杂志社的约定不能反悔。

赛道从中之岛公园开始,到长居运动场结束,全程二十一点零九七五千米,大约相当于大阪国际女子马拉松的回程距离。

哲朗一大早就去采访主要选手,没看起跑,径直去了长居运动场。这场比赛的结果基本没什么意义,所有选手都将其视为全程马拉松的前战或热身赛。

运动场里有一个被草坪包围的公园,外围约有三千米,可以想象平日应该有许多喜欢来慢跑或者散步的人。事实上,今天也有一个补充赛事,十公里的家庭马拉松,因参赛人数过多,跑步都有些艰难。

哲朗坐在运动场内的媒体专用休息室里,一边通过监视器看比赛,一边回忆四天前早田说的话。他给了哲朗几个冲击,其中之一即他比预想的更加逼近哲朗他们周围,也许他从不认为美月和案件无关。

另外,早田断言解开案件的钥匙在他手里。那钥匙究竟是什么,哲朗他们无从知晓。根据早田所言,没有他手上的线索,警方就不可能查明真相。

早田到底知道些什么……

哲朗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泰明工业的队医中原正眯着眼站在身后。

“连这么小型的比赛都得采访,您也不容易啊。”

“中原先生您也是陪同吗?”

“监护呢。有坂教练对运动员的健康管理可严格了,但还是丢不了以前那种想法,到现在仍不理解休息的重要性。”中原反对主力队员参加这场比赛。“对了,想让您见一个人。”说完,他朝身后点头示意。哲朗从监视器中看见有个人自屏幕前的人群中挤出,不禁微微张开嘴。是末永睦美。穿着牛仔裤和风衣的她跑到西胁面前,急忙点头问好。

“下次她要协助我们大学的研究。”中原说道。

“什么研究?”

“总之,”中原瞥了一眼睦美,像在搜寻词汇般舔舔嘴唇,“针对她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进行全面的检验。不仅是医学部分,还想弄清优异运动能力的秘密。目前正和医学院合作制订研究计划。”

“呵,这可是……”哲朗看着睦美。她低头沉默着。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叫中原。中原说声“去去就回”就跟了出去。

哲朗和睦美在尴尬的氛围里面面相觑。

“要喝点什么吗?”哲朗试着开口,睦美用力点头。

他们走出媒体休息室,看了一眼大赛主办方的休息室,那里放着会议桌,空无一人。在自动售货机买了饮料后,他们走了进去。

“你下了很大决心啊。”哲朗一边开罐装咖啡一边说道。

“让别人了解我也很重要。”睦美把一罐运动饮料放在手掌上滚动着,“而且我也有许多事想知道。”

“也是。”哲朗喝了一口咖啡。

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他明白自己可能连睦美承受的痛苦的十分之一都无法想象。

“那个人没有来吗?”睦美开口说。

“谁?”

“上次来学校的那个女人。”

“啊,”哲朗明白了,她是在说美月。“她有很多事要忙,这次是我一个人来的。”

“哦。”睦美打开运动饮料。看她的侧脸似乎有些失望。

“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闭上嘴,喝了口运动饮料,又有些踌躇地说道,“她也很辛苦吧?”

哲朗把咖啡送到嘴边又停住手。“什么意思?”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哲朗把咖啡放到桌上。“你看出来了。”

睦美微笑,露出虎牙。“不知为什么,会有种直觉,啊,这个人不一样之类的。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那时才会答应让你们采访。”

这一点,哲朗也隐约察觉了。

“让她看你的身体也是因为这个?”

“后来想想还真是傻,有点后悔呢。我这么做不是想证明哪种人都比我好。”

“她看了之后,应该也觉得有更多问题要思考。”

“哦。”睦美小声说道,喝起了运动饮料,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我后来又见了许多人,想法也改变了不少。稍微能理解你那时说的话了。”

“我,说了什么?”

“大家最终都是随意地把男人归为某一类,女人归为某一类,然后为了自己和规定之间的差别而痛苦。但其实谁都没有关于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的准确答案—好像是这么说的。”

“啊,像是。”她点点头。

“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倒是听到一个有趣的解释,说是男人和女人都处于麦比乌斯环上。”

哲朗说了“bloo”的相川冬纪的话。睦美兴致勃勃地听着。

“麦比乌斯环……有意思。”

“不仅仅是心理,对于身体也可以那么说。如果是那样,你就处在麦比乌斯环的正中央了。”

“你这么说,我好像轻松了一点。”睦美用右手把喝完的饮料罐捏扁,“真想见见那个人。”

“下次给你介绍……啊,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哲朗打开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张照片,最上面那张是美月的裸体。他把那张照片放在睦美面前。

“这是她的身体。是熟识的摄影师拍的。”

“嗬!”睦美说完,仔细地看了起来。不单单是因为好奇,那双眼睛似乎是在欣赏艺术品。这令哲朗有些意外。

“锻炼得相当不错,肌肉的线条很好。”

“那时好像还残存着雄性激素的影响。”

“现在不注射了?”

“好像是。”哲朗暧昧地点头,把照片放回信封。睦美忽然像是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视线停留在别的照片上。

“怎么了?”

“那张照片上的人……不,不是那张圣诞树的,另外一张。”

她说的是那张香里和女招待同事的合影。当然,香里是假名。

“这个是你熟人吗?”睦美指着香里的脸问。

“不,不算是。”哲朗回答。

睦美脸上写满困惑。她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着地板的某一点。

“你认识这个女人?”哲朗把照片拿到她面前。

睦美抬起头,不知为何吃惊地望着哲朗,嘴唇微颤。

“如果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其实,我正在找这个女人。现在她下落不明。”

睦美乌黑的眼珠像是要诉说真相一般游移不定,停下的那一刻,她开口说:“我见过,就一次。”

“在哪里?”

“应该是池袋。”

“怎么遇到的?”

睦美似乎依然在迷茫,但就那样继续说道:“在一个叫思考性意识的学会……的聚会上。”

“性……是有关性意识的?这个女人出现在那个地方?”

上次睦美提过,为排解烦恼,她曾经参加过各种集会。然而,佐伯香里,应该说是冒名的佐伯香里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睦美犹豫半晌,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之后说:

“那个人,不一样。”

“啊?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他不是女人。那个人是男人。”

6

虽是一月份,银座的街道上却令人感觉不到什么活力。不景气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人们仍受困于阴郁的情绪。偶尔能看见残留着新年氛围的陈列窗,却只令人觉得有些空虚。

哲朗一推开“猫眼”的门,两个女招待立刻迎了上来。一个是宏美,另一个没见过。

“今天一个人?”宏美接过他的大衣,问道。

“是啊,不好意思。我坐吧台就可以。”

哲朗迅速环视店内,然后在吧台前坐下。上座率约六成,没有发现望月的身影。

宏美拿来热毛巾,坐在他身边。

“老板娘不在?”

“估计快要来了。找她有事?”

“嗯,有点事要说。对了,”哲朗又四下看了看,“香里小姐还在休息吗?”他明知故问。

“是啊。真对不起,每次都是我,要不要换个更年轻的女孩啊?”

宏美还是不改那种做戏般的语调。

“不,没关系。你和香里关系不错吧?”

“嗯,还好吧。”

“一起出去旅行过吗?”

“旅行?和香里?啊,我没有。我们店倒是组织过犒劳旅行,但香里好像没参加。”

“你去过她的住处吗?”

“嗯,好像去送过什么包裹。我记得她家好像在锦系町附近。”

“在那里过夜了吗?”

“没有。”宏美摇摇头,用女招待特有的眼神瞪着哲朗,“上回也是这样,西胁先生看来相当在意香里的事,只说和她有关的话题。”

“没办法。这种店的客人不都是冲着看上的女孩才来的吗?”哲朗拿着酒杯试探着说。

“也许是吧,但总是跟我说已经不在这里的人……”宏美一脸赌气的表情,这自然也是演出来的。

哲朗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被她那张看似善良的脸和看似诚实的表情编织的假面蒙骗了。长时间一起工作的姑娘们不可能没发现香里的真实面目。

当然,他喝着酒想,那个香里不是女人一事,至今仍令人无法相信。但末永睦美断定,那个人一定是男人。

“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我知道在那样的地方必须把身体和内心分开看待,况且我比一般人更能看清这个事实,可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是男人。但他本人都那么说了,所以肯定没错。”

哲朗想,一眼就看出美月本质的睦美尚且这么说,自己没能看出来也情有可原。若他本人没有说明,他的常客恐怕也不会知道。

据睦美说,那时那个人好像姓立石,名字就不知道了。似乎是立石主动跟睦美搭话的。

“他问我有没有为户籍而烦恼,因为看到户籍就会明白真实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必须用户籍上的名字才能办理。我回答我在户籍上暂且将性别定为女性,也认为只能以女孩的身份过日常生活,所以至今还没有感到棘手的地方,但也许将来会有。”

睦美说完,他便说以后若有事找他商量可以联系他,并把联系方式写在便笺上。可惜,睦美不小心弄丢了那张便笺。但她还记得上面写的不是“立石”,而是个女人的名字。哲朗问是不是佐伯香里,她说好像感觉差不多。

哲朗隐约觉得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变得清晰,但还不确定该不该让它更加明了。

开门声响起,“您好!”不知谁问候了一声。哲朗看看入口,老板娘野末真希子正要进门。她今天穿着素雅的紫色和服。

野末真希子和别的女招待谈了一会儿,又去问候座位上那些傲慢的客人。

“我想和老板娘聊聊。”哲朗对宏美说。

“好的,那你等等哦。”宏美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野末真希子,似在等待交谈的时机。

哲朗要了第二杯酒时,野末真希子终于来到他身旁。她那职业性的笑容后面似乎隐藏了几分责备之意。

“去年多谢惠顾。今年也请您继续关照,西胁先生。”

“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哪里。”

“其实,”哲朗看了眼周围,贴近她的脸说,“有关香里小姐的事,想跟您确认一下。”

野末真希子微微叹了口气,仍微笑着,但似乎有些不快,仿佛在说,你怎么又旧事重提?

“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没有说还在休假。

“这我知道,所以才觉得您会坦白。”

“我跟您撒过什么谎吗?”

“关于香里啊。不对,这么说也许不恰当,”确认周围没有人在偷听,哲朗接着说,“应该叫立石先生。”

野末真希子仍保持笑容,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了一般。那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她很快恢复正常。

“立石先生?那是谁?”

“您装糊涂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了。”

她望着哲朗的眼睛,点了点头。

“不知您还知道些什么,那样也无所谓。您没必要来追问我们啊。”

哲朗感觉她就要起身离去,于是拍拍她的肩膀。

“我想知道详细情况,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只是想找到日浦美月。”

野末真希子似乎没料到那个名字会从他嘴里说出,不住地眨眼睛,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哲朗说出美月的名字是赌了一把,但他觉得野末真希子应该不会报警,因为这个女人的秘密比自己要多得多。

野末真希子涂了睫毛膏的睫毛低垂着,陷入思索。她终于开口说道:“沿着门前那条路朝新桥方向走,左侧有家叫‘pit’的咖啡厅。你在二楼等我。我很快过去。”

“pit,是吧?”哲朗下了高脚凳。

哲朗很快明白了她为何让自己在二楼等候。走上昏暗的台阶,二楼摆放着四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样就不用担心会被谁偷听了,也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

服务生端来咖啡时,野末真希子到了。服务生连忙问她要点些什么,她说不用了。

“特意让您来到这里,真是抱歉。”

野末真希子笑了笑,点上一支万宝路。

“香里的事听谁说的?”

“偶然听说的。有人去过关于男女性意识的讨论会,在那里见过香里。”

“是吗?世界真小啊。”她侧过脸,吐了一口烟。

“您肯定知道‘她’是男人吧?”

“呃,差不多啦。”

“没想到‘猫眼’这样的店会雇那样的人。”

“如果知道事实,客人们肯定气死了。”

“客人都不知道吧?”

“那当然。怎么可能告诉他们。”

“您怎么会雇‘她’的?”说完,哲朗不禁想,“她”这个词不太恰当。

“老熟人介绍的。但我没想到会带个男人过来。”野末真希子笑了,这是她真实的笑容。

“您没打算拒绝?”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男的,肯定百分之百会拒绝,但事实上我得知真相是在决定雇‘她’之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很满意,详谈之后才知道是那样。当然,那时我免不了有些犹豫,但又觉得那么漂亮的孩子,客人应该不会怪罪,于是下定了决心。”

酒吧经营者里有一部分把女招待的身体当成赚钱工具,野末真希子应该不在此列。

“是个美人啊。说实话,我现在还有点无法相信。”

野末真希子也赞同地点点头。

“那孩子是阉伶。”

“是指……那种阉伶?”

“嗯。”

那是指为了让少年时代的美声保持到成年之后,在小时候就被阉割的男性歌手。哲朗看过一部电影,主人公就是以一个叫法拉内利(farelli)的著名阉伶歌手。

“如今还有为了保持声线而阉割的人吗?”

野末真希子笑着又挥手又摇头。

“我是说他就像阉伶一样,但的确小时候就阉割了。”

“是谁做的?”

“他自己,他伤害了自己。”

“不会吧?”

“他本人说的,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有哥哥和姐姐,他想变得和姐姐一样,并且从小就觉得自己能变成那样。”

但周围的人都教育他绝对不能变成那样。那会变成怎样呢?会变成身体结实、声音粗犷的哥哥那样。少年于是心想,不管怎样都要阻止这种变化。他终于发现,将导致自己变丑的根源就是垂在两腿间的东西。从那天起,那就成了他最厌恶的东西。只要没有那个……

少年的家里是开面包店的。面包作坊里有把面包切成片的机器。某个夜晚,少年实在无法忍受,就偷偷潜入面包作坊,把自己的睾丸切了下来。

“听到惨叫,父母急忙赶过来,地板上已经血迹斑斑。”野末真希子说,脸上已没有笑容,“说是住院治疗了两个多月。父母问他原因,他第一次说出了真实想法。父母也表现出一定的理解,但没有告诉他‘那你就作为女孩生活下去吧’。对父母来说也是个难题啊。”

“伤后来怎么样了?”

“似乎治好了,但原本的功能基本消失。所以那孩子没有变声,也没有变成男人的身材。如他所愿,没有变成哥哥那样。但是变成姐姐那样,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终于揭开香里美丽的秘密了,哲朗想。他应该算是中性人。

“他原姓立石吗?”

“立石卓是他的本名。”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下这三个字。

“这些事跟警察说过吗?”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哲朗。“说了比较好吗?”

“不,我不清楚。”

“对于店员和客人的事情,除非有充足的理由,否则我都不会说。就算对方是警察,我也只会说不太清楚,仅此而已。”

“却跟我说了香里的事。”

“因为您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是男人。与其让您再费劲去问别人,还不如由我好好解释清楚。”

她似乎在暗示哲朗保密。哲朗自然也无意对别人提及此事。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不太清楚。他只对我说要躲一阵子,让我不用担心。”

“日浦美月呢?在店里好像是叫神崎见鹤。”

“也是一样。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警察应该缠着您问了不少关于失踪调酒师的情况吧?”

“是啊,但我的回答只有这一个。”

好像就是那句“不太清楚”。

哲朗一口气喝干已变凉的咖啡,指着那盒万宝路。“给我一支好吗?”

“请。”她说着打开盒盖。哲朗抽出一支,她娴熟地点燃打火机。

“我和日浦美月是老朋友了。详情就不说了,但她好像和户仓明雄被杀事件有关,所以我才这样四处调查。坦白说,您怎么看?关于那两个人的事,您作何感想?”

野末真希子双手托着脸庞,歪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曾在一瞬间怀疑过,就在事件发生后,见鹤……美月失踪的时候。”

哲朗点点头,怀疑也很合理。户仓一直纠缠香里,老板娘不可能不知情,美月护送香里回家一事亦然。

“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她。不管情况怎样,我都会保护她。”

“为什么?”

“香里对我说过。她说:‘老板娘,我们不是杀人犯。我没有杀户仓,美月也没有,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

“美月也没有杀……”

“是啊,她也没有杀人。我愿意相信那句话。”野末真希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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