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料亭的小伙计(2/2)
修平一边将盘子放到加贺面前,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加贺只说了句“这个做法少见啊”,便要动筷子。修平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加贺说道:“上面有三个人的指纹。”
修平惊讶地“啊”了一声,转过头去。加贺正看着他,一边夹起菜放进口中。
“真有意思,虽然是菜泥,但还保留着小松菜的味道。要说理所当然,也确实如此。”
“指纹……指纹怎么了?”
加贺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煞有介事地喝起酒来。
“在盛人形烧的盒子上发现了三种指纹。一种是死者的,一种是店员的,至于另外那一种,警察认为很可能是送给死者人形烧的人留下的。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听到凶手这个词,修平的心乱了,表情开始僵硬。他的演技还不足以掩饰这一点。“那……那不是我买的人形烧。”
“嗯,你的全都吃掉了,对吧?”
修平连连点头。
“你还年轻,工作时想吃点点心可以理解。但听老板娘说,那个时间你应该在外面泼水。你把人形烧放到哪里了?要是被店里的人发现了肯定不好,而且你的上衣也没有口袋能装下。”
“我……我……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了。”
“自行车?”
“料亭旁边的小巷里停着一辆自行车,我放到那里了。洒完水,我就拿进了料亭。”
不知加贺是否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看着一旁,沉默不语。不久他抬起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偷偷吃点心也不容易。”
“您还有事吗?”
“没有了,而且我记得好像不是我叫住你的。”加贺说完,把拿筷子的手举了起来,“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塑料盒上第三种指纹不是你的。”
修平瞪大了眼睛。“我的指纹?啊,什么时候……”
“这自然有办法……”加贺咧嘴笑了起来。
修平忽然明白过来,皱起眉头。“那罐咖啡……”
他这才明白加贺当时为什么要劝他喝咖啡。刑警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要看他会选择有糖还是无糖的咖啡。
“真卑鄙……”他不由得小声嘀咕了一句。
“因为我们是刑警啊。”加贺喝完了杯中的酒。
此后,直到修平端上甜点,加贺都没再跟他说话。修平也尽量不看他的眼睛。
加贺离开后,修平将餐具端回厨房,被赖子叫住了。
“那个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好像问了你不少事。”
“他是日本桥警察局的?”
“听说最近才调来。他问了什么?”
修平稍一犹豫,便决定毫不隐瞒地将两人的对话告诉老板娘。他想,只要不把自己将人形烧交给泰治的事说出来就好。
“是这些事啊。他为此特意来吃饭的吧。”
“我该怎么做?”
“别担心,反正也没发现你的指纹,没什么问题。对不起,把你叫住了,你快接着收拾吧。”赖子说完便转身离去。
4
修平像往常一样在厨房洗餐具时,泰治慢吞吞地出现在面前。看他的样子,今天晚上好像还没喝酒。
“修平,别干活了,陪陪我。”
“去哪里?”
“你别管,来了就知道。赶快做好出门准备。”
“但我还没收拾完……”
“老板都说没关系了,你老老实实听话就行。能快点吗?我在门口等你。”
“是。”修平慌忙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泰治还是第一次跟修平这么说。他到底想让修平陪他去哪里?修平不安地来到外面。
“这是什么啊……你就没有像样的衣服?”泰治看着修平的打扮,皱眉说道。
“对不起,我只有这个。”修平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我去换一下?”
“算了,就这样吧,赶紧跟我走。”
走到大路上,泰治叫了出租车。修平听到他说“去银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真是的,银座有什么好怕?”泰治笑道,“你小子迟早也要掌厨,也得了解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哦。”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付钱的。”泰治哈哈大笑。
出租车在一条流量很大的街上停了下来,周围的行人都是上班族模样的男人,还有一些风尘味十足的女子。在人形町也能看到类似的情景,但修平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这么繁华的地方。
“怎么了?别发呆,跟我来。”
在泰治的催促下,修平快步跟上。
两人走进一家位于一幢高楼六层的夜总会。宽敞的大厅里有很多客人,穿梭其间的女人们个个妩媚动人,容光焕发。修平心想,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黑衣男人将泰治和修平带到一张桌子旁边。不久,一个穿礼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脸形小巧。
泰治向她介绍了修平,女人自称浅美。
“十七岁?这么年轻就想当厨师,真棒!哎呀,你还不能喝酒吧?”女人停下了正在调酒的双手。
“啤酒应该没关系。作为未来的厨师,滴酒不沾可不行。”
修平全身僵硬。他完全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叫浅美,她起身离开。泰治朝修平招招手。“过来一下。”
修平坐到泰治旁边,泰治贴在他耳边说道:“浅美就是我的女人。你帮我买的人形烧就是送给她的。”
“啊……”修平吃惊地看着泰治。
“我听老婆说了,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老是问你人形烧的事情。别担心,我跟那个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担心……”
“别掩饰了,你肯定怀疑那个被杀的半老徐娘是我的那个。”泰治竖起小指,“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巧合。浅美就住在发生凶杀案的那栋公寓。”
“啊,是吗?”
“所以才让人烦。但那件事和我没关系,别担心。”
修平点点头,他觉得泰治不像在说谎。“可那个刑警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些刑警经常缠着跟案子无关的人。”
浅美回来了。“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男人之间的事。对了,浅美,我的私生子还好吗?”
泰治说完,修平惊讶地张大了嘴,扭头看着他们两人。
只见浅美扑哧一笑,说道:“很好啊。他还说想早点见爸爸呢。”
“是吗?哦,那你代我向他问好。”
修平没能理解大人间的玩笑。盛着啤酒的玻璃杯放在修平面前。他端起喝了一口。
修平不是第一次喝啤酒,但银座夜总会里的啤酒感觉很苦。修平觉得那就是成年人的味道。
5
赖子在柜台最右边她每次都坐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叹息中包含着平安度过一周的安心感和换下和服后的解脱感。
服务生走到她身旁。她微笑道:“跟以前一样。”年轻的服务生会意地离开了。每周六晚,赖子必来这个酒吧。这里位于一家酒店的地下一层。人形町也有很多古朴而有情调的酒吧,但她不想在周六晚上见到熟人。
“让您久等了。”服务生在她面前放了一小杯苦味杜松子酒。她不喜欢甜鸡尾酒。
她拿起酒杯,忽觉有人走近。
“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喝这么烈的酒。”
赖子闻声便能想起那人的样子。那个声音没听过几次,但铿锵有力,令她印象颇深。
她转过头,发现正是想象中的面孔。
“我想跟您一起坐一会儿。”加贺面带笑容。
赖子也笑脸相迎,对他说:“请便。”加贺穿着黑色夹克。
“一杯黑啤。”他对服务生说。
“您今天喝酒,看来没有公务在身啊。”赖子说道。
“当然。解开了案件的一个谜团,决定举杯庆祝一下。”
“哦,您一个人?同事呢?”
加贺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值得大家一起庆贺的事,也就相当于把丢失的狗找了回来。”
“狗?凶杀案和狗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条狗不是凶手。”加贺一脸严肃地看着赖子。
“贵局局长偶尔会光顾敝店,前几天还和别人来过呢。”
“哦。我以前所在的警察局局长也一样。局长们就是喜欢酒宴,要是说起当地的知名料亭,他们知道的比网络还详细。”
赖子笑了起来。“当时局长说,这回从别的地方挖来一个有意思的刑警。我问他怎么有意思,他说那人头脑聪明,但脾气古怪顽固。他说的是不是您?”
“这我可不知道。”
服务生将黑啤放到加贺面前。他端起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今天辛苦了。”赖子也边说“辛苦了”边举杯致意。
停顿了几秒,加贺呼出一口气。“老板娘不仅穿和服漂亮,穿套装也很有气质。不管穿什么,您都非常成熟。”
“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没拿您开玩笑,而是在挖苦。”
赖子闻言放下了酒杯说道:“什么意思?”
“我想说,您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有时也会搞点小小的恶作剧。”
“加贺先生,”赖子将身子转向刑警,“您想说什么请直说。我也是江户人,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请见谅,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是关于小传马町凶杀案的。”
“莫非我们家和那个案子有牵连?”
“您听我慢慢说。前几天我跟您说过,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剩下的人形烧,却不知是谁买的。塑料盒上留下了三个人的指纹,其中两个分属死者和店员,另一个则来源不明。”
“这件事我听修平说了。指纹不是那孩子的吧?”
“对。”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总缠着我们店?买人形烧的顾客很多,同时买了带馅儿的和不带馅儿的也不止修平一人,按道理您应该也调查一下其他人。”
“关于这件事,接下来我会说明。您说得对,同时买了那两种人形烧的顾客不止修平一人,盒子上的指纹也不是他的,所以警视厅并没关注他。本来他们就没把买人形烧的人当成重点侦查对象。”
“啊?”赖子惊讶地半张着嘴。
“在死者房间里发现了几处擦拭过指纹的痕迹。”加贺自得其乐地说着,喝了一口黑啤。
“怎么回事?”
“凶手擦拭过自己印象中用手接触过的地方。如果送人形烧的人就是凶手,他不可能忘掉那个塑料盒,但盒子上没有擦拭过的痕迹。”
“原来如此。”赖子点点头,看着加贺黝黑的脸,“您为什么关注人形烧?要是和案子没有关系,您管它是谁买的呢!”
“但警察不能那样做。那里为什么会有人形烧?只有弄清楚每一件事,才能辨明真相,即便没有直接关系也应如此。”
赖子的酒杯空了。她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
“修平说他把人形烧都吃了。真没想到他工作期间还去买东西吃。”
“您要是责备他,他就太委屈了。他没吃。”加贺笃定地说。
“所以我才问您为什么能够断言。那不是很奇怪吗?”
“老板娘,您这问题有一半是出于认真的吧。修平买的人形烧出现在死者的房间里,您认为这件事很奇怪,对吗?”
赖子有点慌乱,因为她的心思被对方猜了个正着,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已经说了,您有话就直说。”
加贺紧紧盯着赖子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说结论吧。我能断言案发现场的人形烧是修平买的,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形烧上有个记号。您应该知道那是什么记号吧?”
赖子咽了口唾沫,移开视线。
加贺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鉴定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东西。我听说后也很吃惊,竟然有放芥末的人形烧。”
赖子的酒来了。她端起酒杯,对着加贺微笑。“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不打断您,您慢慢说。”
“好啊。我也再来一杯。”加贺把酒杯放到柜台上。
赖子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她只在这个酒吧里抽烟。自从当上老板娘,她就不在别人面前抽烟了。
“案发现场剩下的人形烧中,有一个里面放着芥末,就像娱乐节目里的惩罚游戏。而且从外观上看,好像是将人形烧切开放入芥末后,又用淀粉糊上了切口。不用说,店里不会卖那种东西,应该是有人做了手脚。是死者本人,还是将人形烧送给死者的人,或是别人?在这里,有一条科学信息很有用。鉴定结果表明,这个放有芥末的人形烧比其他的制作得要早。具体来说,就是水分已经流失,变得有点硬。鉴定人员认为,这个人形烧从制成到案发时已经过了一天。也就是说,案犯——当然只是将芥末放进人形烧的案犯,没有将芥末放进刚买来的人形烧,而是事先准备好,然后掉包,因此可能有人连续两天买了人形烧。于是,我便去了那家店询问店员,那天同时买带馅儿与不带馅儿的人形烧的顾客,有没有人前一天也来过。店员说没有,可他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第二杯黑啤放到了加贺面前。他像是为了润润嗓子,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沾在嘴角的泡沫,看着赖子。“松矢料亭的小伙计只在那天买了人形烧,但前一天老板娘来买了。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人形町没人不认识你。”
赖子将烟头放在烟灰缸中摁灭。真是个聪明的警察!赖子心想,可他为什么会待在日本桥警察局这种地方呢?他一定取得过不少成绩。
她决定放弃,已经瞒不下去了。“原来如此。您的目标不是修平,而是我。”
“问他一些事情也是有必要的。当然,我已经猜出他是替您丈夫买的了。在那个时间段,只有您丈夫有空。至于人形烧是在何时被掉的包,只有问修平才知道。”
“您已经知道了?”
“很可能……”加贺点点头,“交给您丈夫之前,他把人形烧放在巷子里的自行车上。那里有个侧门,要是有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应该很容易掉包。”加贺边说边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赖子,“把芥末放进人形烧的人是您吧?”
“事到如今,不承认也不行了吧?”
“要是不承认,我就要取您的指纹。”加贺说道,“跟塑料盒上的第三种指纹对照。”
赖子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我认输了,加贺先生。您说得没错。但这不算犯罪吧?”
“当然不算。”加贺点点头,“只是一个很可爱的恶作剧。您是为了吓唬您丈夫的情人吧?”
赖子扑哧一声笑了,吐出一个烟圈。“您都调查到这个地步了,想必也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要找到您丈夫的情人很容易,到他常去的店打听一下就行。世上口风不紧的人有千千万。那女人叫浅美吧?在银座上班,和这起凶杀案的死者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同一层。”
“那是个坏女人,可我那个傻老公就是拿这样的女人没办法。那女人有孩子吧?”
“有,一岁左右。”
“她说那是我老公的孩子。要是因此沉迷其中倒是还能理解,关键是我那傻老公竟然还高兴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到她家去看孩子,还给他零花钱,真是个冤大头。”
“您的意思是……”
赖子喝了一口酒,耸耸肩。“那都是胡说,那不是我老公的孩子。不久前我雇侦探调查了,那女人上班时都将孩子交给一个住在上野的男人照看。那人才是孩子的父亲。”
“他们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那就没法从我老公身上赚钱了。她明白迟早会露馅儿,只想在那之前多捞一些。”
“原来如此。”加贺挠挠头,“所以您在人形烧里放芥末,想警告她?”
赖子笑了。“您很厉害,但在这一点上还是猜错了。这也难怪。”
“猜错了?”
“我是想让我那傻老公吃芥末人形烧。人形烧中七个有馅儿,三个没有。我老公不喜欢吃带馅儿的,所以买了不带的准备自己吃。”
“于是您在不带馅儿的人形烧里放了芥末……”
赖子点点头,将烟灰弹进烟灰缸。“我老公应该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根本不能生育。”
加贺拿酒杯的手忽然一抖,说道:“是吗?”
“去医院看过,确定无疑。但我老公没跟那女人说。他大概觉得不能抛弃依靠自己的女人,而且也想体会有私生子的感觉,即便明知这只是一个暂时的谎言。我老公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务正业,其实很胆小,和那女人也就是在碰巧高兴时有过一两回而已。”
加贺长出一口气。“您很生气吧?”
“就是有点着急。他还以为自己的老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敲打敲打他,往人形烧里加了芥末。就像您说的,是个孩子气的恶作剧。”
“但您丈夫现在还不知道您要敲打他。他不知道芥末人形烧,甚至不知道送给情人的人形烧出现在凶杀现场。”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形烧会出现在凶杀现场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加贺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浅美承认将人形烧送给了死者,但没有说是谁送给她的,只说是一个店里的常客。”
“她为什么送给别人?”
“这个嘛……”加贺好像有点难以启齿,皱了皱眉,“她不喜欢。”
“啊?”
“她不喜欢和式点心。不管有没有馅儿,她都不吃。但有一次为了附和您丈夫,她说喜欢人形烧,结果您丈夫就经常送来,让她很为难。那天她终于忍受不了,在门口接过人形烧后,立刻连塑料袋一起送给了一个住在同一层的女人,所以盒子上没有她的指纹。您丈夫和修平的指纹因此也没有留在盒子上。”
“哎呀,我也被骗了。”赖子按了按太阳穴,“而且他只给她送了人形烧,连家门都没进。真是的,一想到还要跟这个傻老公过上几十年,我就头疼。我得跟修平说,不能再买人形烧了。”
“看来真是委屈他了。我对他也欺负得有些过头,正在反省。但他真了不起,最终都没把您丈夫让他做的事情说出来。”
“那孩子有前途。做菜的手艺谁都能练出来,但口风紧对于我们这些做服务业的人来说是至宝。”
“那么,我们为了将挑起松矢料亭大梁的未来之星干杯吧。”
“在那之前,只要料亭不被我那傻老公搞破产就好。”
赖子抬手叫服务生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