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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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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找父亲的衣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此外别无他物,上衣的内袋里也一无所有。

她正感觉纳闷,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那人二十四五岁,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运动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贵子。佐贵子想,刚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真奇怪!

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幸夫买了寿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没听说过详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把那些钱还掉后,能剩下钱还你吗?”

“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傻等着,钱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拖累你。”

听俊郎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和她作为正常的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店里经营状况不佳。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能爆满,但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为了削减人工费,佐贵子减少了人手,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为此,就要先把借条弄到手。如果没有正式凭证,只是空口声称父亲曾借钱给雅也家,恐怕雅也不会理会。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那么他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她刚来到走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我拿来了这个。”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佐贵子接过来凝视片刻,然后抬起头,“喂,雅也,我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

“什么?”

“比如资料之类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

“嗯。”

“哦,知道了。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我先去上香。”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体育馆。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

父亲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雅也在发现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如果父亲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自己干吗还要来这里?只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

“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她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

雅也又凑了过来:“佐贵子,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恨麻烦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父亲的遗体。她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说的是,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自己不在此列。她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操持葬礼。

“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昨天开始生起了暖炉,不再那么冷了。”

雅也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他一记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在了哪里。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贵子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

“什么?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老公也是这样说的。如果要在家里举办葬礼,要和他商量一下,还要有各种准备。能把爸爸的遗体再在这儿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我倒没关系。”雅也摇摇头。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但雅也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

“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体育馆门口,她问送出来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我,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工。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待一段时间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卖袋装快餐,价格高得惊人,饥饿的人们却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体育馆大门走去。那些拍摄了地震初发时情景的照片还贴在那里。真不明白这些照片是为谁贴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从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曾去过水原家几次。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贵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看不清细节,但能看清有人被压在瓦砾下。这是——

她意识到这正是父亲,衣服颜色和遗体上的完全一样。但若果真如此,这张照片上有一点和事实不符。

佐贵子伸手揭下了那张照片。是从录像上打印出来的,相当模糊,很难看清细节。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随即又转为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刚要走,突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正是她面对父亲的遗体时,在旁边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看都没看佐贵子一眼,转身走开。

7

深夜十一点多,电话突然响了。木村刚洗完澡,喝了一口罐装啤酒,头发还湿着,脖子上缠着毛巾。电视上,新闻节目主持人依然在播震灾的情况。在厨房洗东西的奈美惠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

“喂……啊,是的,您稍等。”奈美惠捂着话筒看了看木村,“找你的。”

“我?”

“嗯。”她递过电话。

“喂,我是木村。”

“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悦耳的标准语,“我是日本电视台新闻播报局的仓泽。”

“日本电视台?”木村全身一阵发热。电视台?肯定是为那件事,他用力抓紧话筒。

“是这样,想咨询一下您拍的录像,所以才给您打电话。现在说话方便吗?”

“嗯,没关系,请说。”木村空着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录像。果然不出所料。

“您在池川体育馆前展示了从录像中打印的照片,您那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目的……是、是想让那些和受灾者有关的人看一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地震。另、另外,好像没有地震刚发生时的照片。”

他在撒谎。实际上,他打印并张贴那些照片完全出于其他目的。

“那是您碰巧拍到的吗?”

“当然。我喜欢摄影,总会随时作好拍摄的准备,才会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拿着摄像机跑出去。幸亏我住的房子只是倾斜了,并没有倒塌。”

“哦。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认为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正如您所说,显示地震发生时情景的影像很少。那盘录像带还在您手里吗?”

“是的。”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不能把它借给我两三天?我们想在电视台里好好看看,根据情况,有可能会用在节目中。”

“嗯,完全可以。”木村开始在脑中迅速盘算,“您要怎样使用呢?”

“现在还不好说。估计会以新闻特别节目的形式播出。”

“特别节目?哦。”这事不错。想象着自己拍的录像会在全国播放,木村不禁一阵兴奋,“明白了。没问题。可如果借给你们,那有什么……”

“我们当然会付报酬。如果确定会播放,再通知您具体金额,现在还说不准。”

“没关系。那怎样给你呢?”

“能否今天马上去府上取呢?不好意思,这么急。”

“什么?马上?”

“因为我们要赶时间,计划今晚就进行准备工作。我也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

木村推测,也许他们打算用在明天早晨的新闻节目中。

“知道了。我的地址是……”木村说了地址和公寓的房间号,又补充说门牌上写的是“藤村”。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已经来到大阪,大约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太好了!那盘录像带卖出去了,我的目的实现了!看来把照片贴在那种地方是对的。”挂掉电话后,木村竖起大拇指。

“哦,看来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奈美惠钦佩地说。

“你还说那种东西不会有人理会,看见了吧,日本电视台,那可是大型电视台。喂,磨蹭什么呢,快收拾一下,马上就会来取带子。”

“看把你得意的。”

木村把啤酒倒进喉咙,觉得有特别的味道。

他并不爱好摄影,摄像机也是为了确认打高尔夫的姿势而向朋友借的。那时把摄像机放在枕边,只是想出门时顺便还回去。发生地震时拿着它跑出来,也仅仅是因为怕把它弄坏。

拍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只能说是恰巧手上有机器。但当跑到奈美惠这里住下后,他看着所拍的影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将其卖给媒体。他在传媒界没有熟人,便想到在灾区公开展示录像的一部分。他托一个卖家电的朋友打印了几张照片,今天一大早就贴到了池川体育馆前,立刻吸引了几个人。他希望能引起媒体的注意。

不愧是电视台,动作真迅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得在那个姓仓泽的女人来之前把头发吹干。

挂断电话后大约三十分钟,门铃响了,门口站着一位身披驼绒大衣、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女子。木村觉得这身打扮来灾区采访未免有些华丽,可一看对方的脸,他立刻惊呆了。从没想过会来这么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像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柔嫩,但微微上翘的眼睛放出妖艳的光,表明她是成熟的女人。

木村后悔让她来这里了,真该约在其他地方见面。难得有机会结识这样的女人。

“我是仓泽,您是木村先生?”她那动人的嘴唇渗出了一丝微笑,足以让木村心跳加速。

“嗯,是的。”木村又开始后悔自己竟穿着一身旧运动服,头发刚干,还没梳理成型。

“您能答应我们这么急迫的请求,真是太感谢了。”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仓泽克子”的字样。地址和电话都是工作单位的,没印私人联系方式。

“没什么。只要能有用……我就满足了。”木村已不知该说什么。

“录像带呢?”

“啊,对,对。”木村递过本放在门口鞋柜上的信封,“就是这个。”

“是小型录像带?”她看了看里面,“没有复制?”

“没,没有。”

“嗯,我们会小心使用,直是太感谢了。我想肯定能制成精彩的节目。播放时间确定后,会马上通知您。”她礼貌地低头道谢。鲜花般的香气飘进了木村的鼻孔。

“那个……”他舔了舔嘴唇,“录像带什么时候还我?”

“播放时间一确定就马上还给您。寄过来可以吗?”

“不,嗯,最好能直接见面……”

“那,我让人送来。具体情况日后再联系。”

见她想起身离开,他赶紧说:“请稍等。”随后转身瞧了一眼,确认奈美惠没有在听,这才开口说:“我是借给你的,希望还由你还回来。”他的心怦怦直跳。

仓泽克子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和您联系。”

“我等着。”

木村送她出门,直到她乘坐的电梯关闭才回来。

8

受灾后的第四天,雅也回到了家中,用帐篷将勉强没有倒塌的工厂的一面围了起来,借煤油炉抵御严寒。他实在不愿意再待在避难所。从昨天开始,来避难的人增多了。反复多次的余震让很多人不敢继续住在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里。体育馆里挤满了人,空间逐渐被扶老携幼的家庭占据,雅也这样的单身者逐渐没有了立身之地,晚上被吵得睡不着,周围还充斥着哭诉和牢骚。雅也已经掌握了领取食物和水的要领,也明白尽量不要乱动,以免浪费体力。

他开始考虑离开这里。家里已不能住了,只能在别处摸索出路。可完全没有目标。本来要就职的西宫工厂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也不可能获得满意的答复。他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四处活动,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白白花光。而且,要想领取父亲的保险金,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他调节了暖炉的火力,从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取出饭团和罐装茶。这是今早在避难所发的。饭团早吃厌了,可现在也不能再奢求什么。

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正当自己为冰箱里的食物被盗而心灰意冷时,新海美冬递来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说是他离开体育馆后发的。

之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她好像原本就在关西长大,工作后去了东京,辞职回来后遭遇了这场地震。

“什么公司?”雅也问。

“经营服装和饰品的公司,也进口国外的商品,以比市价便宜的价格销售。”

“哦,感觉很风光。也会去国外?”

“嗯,一年会出去几次。”

“真好。我连夏威夷都没去过。”

“我不是去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和那些外国人交涉又特别累心,工作完了就在酒店睡觉,根本没去过什么景点。”

“哦。可我还是很羡慕。”

通过和美冬的交谈,雅也终于放下心来。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杀舅舅的场面,否则绝不会这样毫无戒备地说话,也绝不会送来饭团。她说在体育馆见他把面包给了孩子,所以猜他现在肯定饿了。

“为什么辞职?”

“一言难尽。女人一接近三十岁就很麻烦了。”美冬眯着眼睛笑了。那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雅也。

“没那么大吧?”

“只剩两年了。”她竖起两根手指。

“二十八?和我同岁。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噢,你也二十八呀。”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我猜你就这么大。”

之后又聊了许多。美冬似乎渴望和别人说话,当然雅也也是如此,而且他觉得,即便不是处于目前这种状况,能和她在一起肯定也很快乐。她没有化妆,就是受灾者的打扮,但美丽的容貌丝毫未减,素面朝天反而能突出真正的亮点。

美冬没有谈到自己差点被强奸的事。雅也猜她想忘掉那些不愉快,便也没有提及。

雅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理由之一就是美冬。她今后作何打算?会回东京,还是有其他去处?

昨晚在避难所没有见到她的身影。雅也特别担心她已经离开这里。但她父母的遗体还安置在体育馆里,只要遗体在,她肯定会回来。雅也暂且放心了。

刚过中午,雅也想把权充墙壁的帐篷弄结实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雅也。”

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约四十岁的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注意着脚底下,走到近前,中途摘掉了墨镜。雅也不记得曾见过这张脸。

“这回可真惨,真是场大灾难。”来人以闲聊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您是……”雅也警惕地问。

“仔细想来,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见过你的照片。”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小谷企业总经理小谷信二”。

“小谷先生……呃,您是……”

“佐贵子的丈夫。”

“啊,是佐贵子的……”雅也不记得小谷这个姓氏,他突然想起舅舅说过佐贵子没有正式登记结婚。

“我听佐贵子说了,她父亲的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我也没做什么。”

“不不,你父亲的葬礼还没结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没什么。”雅也一边挠着头一边猜测这人来这里的目的,看来绝非只是道谢。不祥的预感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在心中迅速扩散。

“真冷啊,都冷到骨头缝里了。能让我进去吗?”小谷缩着背指了指帐篷。

“请。”雅也答道。

小谷坐在倒放着的水桶上,凑在火炉旁边,双手罩在炉子上,笑道:“总算活过来了。”被下面熊熊燃烧的晃动的火光一照,小谷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

“佐贵子去体育馆了?”

“没有,她过会儿再来。”

“哦?”

“先顺便去个地方,办完事再来。到了车站会给我打电话。”小谷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

“开车去接她?”

“不,摩托车。”

“摩托车?”

“从奈良开摩托车赶来的。听佐贵子说,路上堵得要命,开车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可摩托车运不了舅舅的遗体啊。”

“嗯,那也没办法。”

“没办法……你们不是来领遗体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小谷向上翻着眼睛瞪着雅也,“路上太堵,不能开车。”

雅也闭上了嘴,看向小谷皮夹克的拉链。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去体育馆,而来家里?

“地震确实很惨,可之前你也够悲惨的。你父亲岁数不算大吧?”

“啊……”雅也忐忑地点点头,忖度着对方的目的。

“我听佐贵子说,你家工厂的经营状况很不好。”

“嗯,整个经济都不景气。”

“虽说不景气,可并不是所有公司的老板都上吊自杀。”小谷晃着肩膀笑了。雅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满不在乎地对受灾者说出这种话。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明显是想激怒雅也。

“是这样,佐贵子对她父亲作了各种调查,发现了一张让她很在意的便条,或者说是备忘录之类的。上面说她父亲曾借给你们家四百万。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果然,雅也想。佐贵子昨天就一个劲儿地问她父亲带的东西,估计就是想找借条。雅也假装不知,可佐贵子明显有疑问,甚至能感觉出她在怀疑自己。佐贵子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小谷就来了。看样子这人有从雅也手中要到钱的自信。根据是什么呢?借条已经不存在了:大地震的晚上,已经扔进火里化为灰烬。

“我没听说过。”雅也摇了摇头,“筹钱的事全由父亲管。和债权人商议的时候,舅舅并没有参加。”

“虽然不是亲兄弟,那也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不能像其他债权人一样,肯定是两人单独慢慢商议。可你父亲已经不在,那么佐贵子的父亲会怎么办?当然是找你说了。”

“没听说过。”

“真的?”小谷瞪着眼睛,声音中增添了让人发毛的恐吓意味。

雅也刻意面无表情,默默地缩了缩下巴。最好不要多说话。

“哦,你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小谷说着,开始在火炉上搓双手,发出了干燥的皮肤摩擦的声音。

“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才专门来到这里?”

“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婆的父亲死了,我当然该来。”小谷盯着雅也,松了松嘴角。在雅也看来,小谷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小谷把手伸进了皮夹克内侧,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昨天佐贵子拿回家的,说上面有些古怪。”

雅也刚伸出手,小谷立刻把照片抽了回去。“我拿着,你凑过来看吧。这照片有可能成为重要的证据,而且不能再加洗了。”

那不是照片,像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雅也觉得像是录像带里的一个镜头。他依言把脸凑了过去。

照片上是自家的工厂,像是刚遭到地震破坏。不知是谁拍的,那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怎样?”小谷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嘴角也弯曲了一下。

“上面是我家的工厂?”

“是。不光工厂,后面的房子也拍到了。你看这里,像是被压在瓦砾下的,不正是佐贵子的父亲吗?”

的确,他指着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不管从位置还是从衣着上看,无疑就是俊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谷微微一笑,“二楼全塌了,房顶都落了下来,瓦片也碎了。听说是瓦片击中额头导致当场死亡,是不是?可这张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正想爬出来,双手似乎还在动,额头上并没有伤口。”

雅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只感觉手脚渐渐发凉,腋下却流出了汗,冷汗。

“我是这样想的,”小谷依然把照片摆在雅也面前,继续说道,“佐贵子的父亲肯定还活着,至少在这个时候。”

雅也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想揉搓胳膊,最后勉力忍住。

他当时看到俊郎时,俊郎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一直以为俊郎被压在下面时已昏了过去。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俊郎曾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筋疲力尽的时候,雅也才到达。

“听说是当场死亡。反正警察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当场死亡,这种事警察应该不会搞错。可拍这张照片时,老头子还活着,这没错吧?”

雅也装出再次凝视照片的样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光看这张照片也不好说什么。”

“为什么?”小谷似乎很意外地瞪圆了眼睛,“不论怎样看,他都还活着,这不正想从倒塌的房子里爬出来吗?”

“也不是不能这样看,但地震导致所有东西都在晃动倒塌。也许出于某种原因碰巧拍成了这样。”

“尸体会碰巧这样舞动?最关键的是额头上没有伤口。不是说他的额头裂开了吗?”小谷指着自己的额头。

“你总是强调没有伤口,仅靠这照片怎么断定?你看,舅舅的脸太小了,还模糊不清。”

“那可是额头裂开呀,一般情况下肯定会满脸是血,就算模糊,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对我说这些……”雅也支吾着。

“佐贵子的父亲没死。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拍的。”小谷把照片放回皮夹克内袋,“这太奇怪了。为什么瓦砾会击中额头?房子已经塌了,从哪里飞来的瓦砾?”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到时舅舅已经去世了。一直有余震,肯定是旁边建筑物的碎片或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又不是刮台风,其他建筑物的碎片怎么会飞过来?绝不可能。”

“那……”雅也吸了口气,看着小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小谷先生,你想说什么?”

小谷又松弛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在暗暗发笑。他从皮夹克外面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叼上一根,又把烟盒递到雅也面前。雅也摇了摇头。小谷用打火机点着火,装模作样地悠闲地吐着烟。或许他想借此让雅也不安。吸完一根烟,小谷想步入正题。他刚动了动嘴唇,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有人吗?”

像是觉得最好的开口时机被干扰了,小谷显得很不高兴。雅也走出了帐篷。

工厂入口处站着一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子,身穿粗呢短大衣和紧身运动服。雅也问道:“什么事?”

“您有没有多余的取暖用具?”对方客气地问。

“取暖用具……火炉之类的?”

“不,我们家有火炉,但没有煤油,也没有电。想问一问有没有不用油或电就能取暖的东西……”中年女子边说边低下了头。她也觉得不可能存在那种像具有魔法般的东西,但又不能不找。或许年幼的孩子正哆嗦着等待母亲带回温暖。

“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这里没有。”

“哦。”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雅也看到新海美冬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雅也,冲他微微一笑。她手中提着一个纸袋。

中年女子低头行礼后就想离开。突然,雅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请稍等。你有煤油炉?”

“嗯,但没有煤油。”

从昨天起,汽油和煤油开始短缺,因为大家都争相购买,为了确保政府机关和自卫队的需要,已经限制销售量。

“我有煤油。”

雅也的话让她睁大了细细的眼睛。“啊?您有?”

“嗯,还挺多。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让给你。”

“呀……太好了。我这就去取容器。”她疾步走开。

美冬走到近前。她好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诧异地问道:“有那么多煤油?”

“嗯,本来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铁桶里都是。”他指着立在破损的墙壁边、容积为四百升的铁桶。

“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台机器要用,但不是作为燃料。”雅也站在父亲引以为豪的放电加工机旁,“这个要在油中加工金属,用的就是煤油。”

“哦……”不知是否理解了,反正美冬钦佩似的点了点头。

“掺了点怪东西,父亲傻乎乎地往里面放了威士忌。但顶多有点气味,不会有别的影响。”

一直在笑眯眯地聆听的美冬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人是谁?”

她视线的前方正是帐篷。小谷把头缩了回去。

“昨天来的那个表姐的丈夫。”

“来领遗体?”

“不是,说路上太堵不能开车,今天只是来见见面。”

“哦。”美冬露出诧异的表情。

“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去哪儿了?”

“去大阪买了点东西。”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然后又看了看帐篷,“那人又在看咱们。”

“过一会儿我去体育馆,到时再详细跟你说。”

“知道了。”

送走美冬后,雅也回到帐篷。小谷依然在吸烟,脚底下已落了几个烟头。“那女人是谁?”

“邻居。”

“哦,我随便问问。”小谷把没吸完的香烟扔到地上,“不打算重建这个工厂?”

“哪有钱呀。再说,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剩下的借款用你爸的保险金不就能还清了?对了,佐贵子她爸的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听佐贵子说,她爸带着的借条不见了。”

“我没见过那东西,不好说什么。”

“没见过?”小谷用轻蔑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雅也,“如果佐贵子她爸说的是真的,那对你来说,这次地震反而是件好事了。借给你钱的人死了,借条也消失了,不就相当于借款一笔勾销了吗?”

“你什么意思?”

“说的是事实,再加上这张奇怪的照片。”小谷拍打着胸口,“这样一来,我们当然会有各种想象。虽然不愿想太多,但可疑的就是可疑,奇怪的就是奇怪。”

“你是说,我对佐贵子的父亲做了什么?”

“这个嘛,不好说。”

“请不要仅凭这张照片就信口乱说。”

“是啊,一张照片确实不充分,可不光只有这一张。你看你,吓得脸色都变了。害怕了?”

“如果还有别的照片,拿给我看看。”雅也伸出了手。

“不是照片,是录像。刚才你看的照片是从录像带中打印的。佐贵子去找录像带的主人了,看了录像,我们就能知道佐贵子的父亲当时究竟是死是活。”

雅也心头一惊。的确,如果是录像带,应该能更详细地知道俊郎的情况。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没什么。”雅也摇摇头,“能给我支烟吗?”

“当然可以。”小谷把烟盒和打火机摞在一起递了过来。

雅也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各种可能性。不论有什么,都要想好托辞。但是,万一录像中有砸俊郎脑门的镜头——

“喂,雅也,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小谷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你是不是听佐贵子的父亲说过借钱的事?你要是说实话,我和佐贵子也不会这样纠缠不休,你也不会遭人猜疑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想和我做交易。不,确切地说在恐吓我。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就是钱。“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撒谎。”

“别这么嘴硬,你会后悔的。”小谷步步紧逼。

这时,小谷皮夹克内侧的手机响了。“是佐贵子。”他说着取出了手机,“噢,是我。去了吗?……嗯?电视台?……怎么这样,难道要在节目中播?……啊,知道了。那没办法了……嗯,那咱们今天就回去吧……我这边基本上办完了……知道了,现在马上去。”

小谷把手机放回口袋。“这下麻烦了。那盘录像带听说被电视台借走了。如果里面录上了异常情况,也许会引起轰动。”

“不可能会有异常情况。”

“这可不好说。不管怎样,我们看了就会明白。电视台把录像带还回来后,对方马上就借给我们。那之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谷站起身,“看来佐贵子父亲的遗体最好先别火化。看情况了,说不定警察还会调查。”他低声笑着走出了帐篷。

马达声远去后,雅也来到外面。该怎么办?怎样才能逃离这种局面?他不禁想双手抱头,忽听身后有人喊他:“水原先生。”雅也一惊,回头一看,见美冬站在那里,手里仍拎着那个纸袋。

“你没去避难所?”

“有个东西想给你。”美冬来到雅也身边,递过手中的纸袋。

“什么?”

他想打开,被她用手拦住了。“过一会儿再打开。”

“哦……知道了,谢谢。”

“喂,”美冬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不想离开这里?”

“什么?”

“咱们一起走吧。”

雅也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的眼睛,心跳加剧。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打扰一下。”刚才来过的那个中年女子手拿红色塑料桶又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也提着塑料桶,看来是她的朋友。“能给我们些煤油吗?”

“啊,可以。”雅也准备把她们领到铁桶那里。

“一升二百五十元。”美冬说。雅也惊讶地看着她。

“哦,二百五十元……”中年女子看着手中的容器。

“这是二十升容量的,总共五千元。”美冬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雅也凝视着美冬的脸。她朝他瞥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不要说话,交给我吧。”

美冬从两名女子手中接过钱,又给了雅也。他本想说其实不用收钱。可是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嘀咕道:“人心眼太好了就无法生存下去。”

雅也睁大了眼睛。美冬一扭身,出了工厂。

把煤油卖掉后,雅也走进帐篷,看了看美冬给他的纸袋。里面放着一个盒子。雅也打开盖,不禁呆住了:里面是一台带液晶画面的家用摄像机,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打开录像看看。”

电池好像已充好了电。雅也把摄像机的模式切换为播放录像,按下按键。看到出现的场景,雅也差点喊出声来。倾斜的建筑物无疑就是自家的工厂,后面的主屋也被拍上了。

另外——

被压在废墟中、正用力挣扎的俊郎出现在屏幕上,像游泳一样胡乱挥舞着双臂。

画面慢慢地横向移动。一个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个子男人从画面中掠过。

9

木村一直犹豫不决。他手里握着一张名片——日本电视台的仓泽克子给他的那张。已经两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

“心神不定的,干吗呢?”正在化妆的奈美惠说。镜子里映出她不耐烦的脸,她正准备去上班——在北新地的酒吧。

“你想呀,如果要在新闻里播,也该有消息了。始终没有任何联系,不是很奇怪吗?来借带子的时候那么着急,会不会没被采用?”

“你这么惦记,就打个电话问问吧。不是有名片吗?”

“嗯。”木村也想过打电话。他真正期盼的并不是播出时间的通知,而是再和仓泽克子见面。当然,也想确认一下那盘录像带的命运,因为又有人想看了。

昨天,一个叫米仓佐贵子的奇怪女人突然来访。她眼神锐利,那副做派一看就是酒吧女郎,却又和奈美惠不太一样。她似乎也在灾区看到了那些照片。女人说也许录像中有自己在震灾中去世的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似乎悲痛欲绝,但感觉像在演戏。

一听说借给了电视台,她显得很失望,最后给了木村一张名片,求他在带子还回来后一定要通知自己。上面印着奈良的一家经营范围不明的公司名,在“小谷信二”这一名字旁,用圆珠笔写着“米仓佐贵子”的字样。“之前请不要借给其他人,请务必先和我联系,定有重谢。”女人不住地低头行礼。

木村很想知道她用什么东西重谢,但没有问就答应了。或许那盘录像带具有意想不到的价值,谢礼日后再慢慢交涉吧。

先不想这个了,现在的关键是仓泽克子。

“我用一下电话。”木村拿着无绳电话的子机站起身。他不愿让奈美惠听到自己和仓泽克子的谈话,去了洗手间,拨了名片上的号码。听到呼叫声响起,他有些紧张。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这里是日本电视台。”

“喂,我姓木村,请问仓泽女士在吗?”

“找仓泽呀,她出去了,您是哪位木村先生?”

“两天前借给她录像带的人,就是拍摄了地震刚发生时的场景的录像带。”

木村以为这样说对方马上就能明白,但那人的反应很迟钝。

“录像带?噢。看来这事只能问仓泽。您姓木村?等一会儿我把您刚才说的转告她,这样可以吗?”对方明显表现得不耐烦。木村希望对方能说让仓泽克子回电之类的话,但那人最终也没说。木村只好说句“可以”,就挂断了电话。

尽管不清楚这人是干什么的,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那盘录像带在电视台并没有引起轰动,也许没有被采用。木村觉得也无所谓。即便真是如此,也要让他们把录像带还回来,而且,说好了要让仓泽克子自己来还。

10

“喂,那录像带的事怎么样了?”佐贵子刚进店,柜台后的信二马上问道。

“听说还没有还回来。”

“什么时候还?”

“这个不太清楚,那人好像也在等消息。”

“那人”当然就是指录像带的主人木村。来店里之前,佐贵子刚打过电话。也许是因为过于频繁地催促,木村回答时已明显不耐烦了。

“都好几天了,他干吗不问问电视台?”

“说是问了,可没找到负责人。”

信二咂着嘴,盯着放在柜台上的小日历。“光凭一张照片,雅也那小子不会出钱的。”

“你不是说他看了照片就害怕了吗?”

“听说有录像带后他才害怕。那录像带上一定拍到了什么。只要有那东西,就是咱们说了算。”

“咱们骗他说录像带已经到手了。”佐贵子脱口说道。

“那有什么用?他肯定要问上面拍了什么。”

“随便编一些,比如说里面有爸爸活着的证据之类的。”

“故弄玄虚对他不管用。那家伙遇事相当沉着。”信二点上烟吸了两口,马上在烟灰缸里捻灭。

佐贵子也觉得如此。在避难所见面时,雅也的态度极其自然,这样接待失去父亲的表姐,态度可以说无可挑剔。一般人不可能对被自己杀死的人的女儿表现得那么和善。忘了父亲什么时候曾说,水原如果把工厂的经营委托给儿子,结局就不会那么悲惨。

柜台上的电话响了。信二拿起话筒,原本拉长的脸立刻堆满了谄笑。“给您添麻烦了……嗯,我很清楚,是本月内……好……好……不,我也在尽力想办法……嗯,肯定没问题……”

佐贵子听出是催促还钱的电话。最近,只要店里的电话响,肯定是这事。信二辩解的语调似乎也流畅多了。

信二粗暴地放下电话,又板起了面孔,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白兰地,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大口。“那人姓木村。你再打一次电话。”

“刚打过。先不说这个了,那东西怎么办?”

“那东西?什么?”

“我爸的遗体,不能总那么搁着呀。”

不出所料,信二的脸扭曲了。佐贵子不知他会怎样破口大骂,不禁缩在一边。信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才不管呢。”

他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11

仓泽克子疲惫不堪地倒在廉价长椅上。这几天一直没在床上睡过,根据指示在灾区四处奔走,在各处避难所采访,没法洗澡,吃的也只是用摩托车送来的盒饭。

“看怎么想了,我倒觉得在战场采访更好一些。普通老百姓不会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同时遇到灾难,所以容易集中采访对象,活动起来也方便,还容易搭帐篷。”和她搭档的摄像师盐野说。

克子没有答腔。盐野总是在发牢骚。她没有回答的气力了,体力上已经接近极限,最主要的是精神上快撑不住了。这几天不知目睹了多少人的悲剧。她已不再把遗体看成人了,只是当成一个物体。她甚至有种危机感,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精神分裂。

手机响了,克子和盐野面面相觑。肯定又是主任。不知这次又让去哪里,又要命令拍到怎样悲惨的画面。

听说政府高官要巡视灾区,主任指示要去采访。克子只觉得无聊。装模作样的高官穿着防灾服走动的表演有什么可拍的?

“另外,今天有个姓木村的人来电话了,怎么回事?”主任问。

“不清楚,回台后再查查吧。”

克子挂断电话,把任务传达给了盐野。他苦笑不已。

昨天就听说有一个姓木村的人给自己打过电话,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听说那人声称曾借给自己录像带,她却不记得此事。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也许见过名片。克子来这里后曾给过几个人名片,不是见人都给,但只要对方索取,就不好拒绝。忘了什么时候在某个避难所拍摄时,曾有一个年轻女人索要名片。那人自称是志愿者,希望克子不要擅自拍摄受灾者。记得是个漂亮女人,拿到名片后才认可似的走开。

克子根本不打算给那个木村打电话,也没有时间。

12

从堆积如山的瓦砾中捡出了所需的物品,一个旅行包就足够装了。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保险合同、存折、印章还算重要,存折上也没有多少钱。另外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终于脱掉了这几天一直穿在身上的防寒服,找到了一件粗呢短大衣,虽然是便宜货。套在毛衣的外面,感觉多少恢复了以前的文化生活。

要舍弃自己的家,最大的难题是埋在里面的父亲的遗体。棺材已破烂不堪,遗体也近乎支离破碎,在志愿者和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总算运到了避难所。棺材被黑色塑料袋取代了,这也是无奈之举。殡仪馆方面没有任何消息,雅也决定不管了,反正丧葬费是后付的。在这种局面下,殡仪馆绝不会上门索要守夜的费用。各地的火葬场都无法使用,殡仪馆应该也是一片混乱。

雅也在体育馆的入口等了一会儿,美冬从前面走了过来。和平时一样,她仍穿着牛仔裤配羽绒背心。她今天化了淡妆,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如果再弄弄发型,穿着再时尚些,走在街上估计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让你久等了。”

“车呢?”

“停在外面。遗体呢?”

“都好了,随时可以搬运。”

他们用平板车搬运新海夫妇和幸夫的遗体,志愿者们也帮了忙。

停在外面的是一辆白色的带篷卡车,车身上印着“xx建材店”的字样。美冬提出由她找车,雅也并不知道内情。

“你在建材店有熟人?”雅也问。

“什么?”

“这上面不是写着吗?”雅也指着卡车的一侧。

“啊,真的。哦,原来是建材店的车呀。”美冬好像刚注意到。

“你从哪儿借来的?”雅也问。

“保密。”她把食指贴到唇边。

“这可让我有些不放心了。”

“喂,雅也,这世上东西多的是,车也是如此,我只是出点钱借用了那多得快要冒出来的东西。没必要在意这些,快点把遗体放上去。”

装好遗体,两人上了车。美冬的行李已经放在里面,有三个包,全是名牌货。

“好了,出发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冬说。她看上去心情极好。

雅也心情复杂地发动了汽车。他们要去和歌山。美冬说已经和那里的火葬场谈妥,可以在那里处理遗体。

关于那盘录像带,雅也一直什么也没问。他不敢问。她全知道。明明知道却救了他,为什么?是因为她差点被强奸的时候被他救过?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会这么简单。另外,她究竟是如何赶在佐贵子前面弄到录像带的呢?

车开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堵车。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在和歌山火葬完后怎么办?”雅也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雅也,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还没想好。”

“哦。那就去东京吧,去东京。”

“东京?”

“嗯,这还用说。”

雅也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肯定地选择东京,但也没再问。现在只能听命于她了。

收音机在天气预报后开始播新闻,是地震造成的受灾情况。据说遇难者已超过五千人,还有身份不明的尸体。

美冬伸手关掉了收音机。

“这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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