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错误(2/2)
在这个团体中,除了北川、野本之外,还有另外两三名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发生那场火灾时,收留北川一家人避难的越野也是其中之一。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年轻人,如今各自跻身小资产阶级,但他们难忘昔日交情,依旧保持联系。
那么,处于这个团体中心的幸福女子又是谁呢?她就是日后的北川夫人妙子。妙子是东京山手地区传统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按当时对女性的评价标准来看,妙子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少女。她年轻貌美,就算冠以某某西施的名号也不为过;另外,当时妙子刚从一个教育方式颇为传统的技艺学校 (4) 毕业,各方面的素质比一般女性高,却不若时下一般年轻女孩开放,举止优雅温婉,这要归功于妙子传统守旧的母亲的言传身教。
北川算是妙子家的远亲,求学期间寄宿在妙子家,于是,北川的书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群仰慕妙子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北川当时的个性就已经有点儿古怪孤僻,在研究学问方面虽然不比其他人逊色,却不擅长应酬交际。即使如此,他的书房依旧高朋满座,这都是因为只要来找他,纵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谈笑,至少有机会趁着她出来招呼或端茶时一睹芳容,说穿了,这群朋友积极地拜访北川,不过是名义上的借口罢了。最常出入他书房的就是野本、越野以及其他两三人。这几个人彼此间的暗斗激烈到非同小可的地步,但终究仅止于台面下的斗争。
而其中,野本的行动最为积极,容貌也最俊秀,在校时不仅是优等生,他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长袖善舞的交际家,总是理所当然地抱着舍我其谁的自信……不仅他本人如此自信,其他竞争者虽感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条件优越。那段时间,北川书房的高谈阔论永远是以野本为中心。偶尔妙子也会出席,此时若野本不在场的话,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但倘若野本在场,连她也能轻松地加入对话,也仅有野本在场时她才会开怀大笑。过了一段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如愿接近妙子。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野本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野本自己也如此深信。他相信,下一步只差求婚了。
就在两人的关系进展到这个阶段时,暑假到了。野本满怀胜利者的喜悦,兴冲冲地踏上返乡之路,深信已胜券在握的安心感令他乐观享受与妙子的短暂别离。届时,仅需鱼雁传情,两人的感情势必会更上一层楼。带着这种期盼,野本离开了东京。
没想到,就在野本返乡期间,局势骤然逆转。野本坚信心早已属于他的妙子竟然一句话也没交代,就嫁给了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根本没被当成竞争对手的孤僻怪人北川。
与北川的喜悦恰成对比,野本简直气炸了。与其说是愤怒,惊愕或许更为贴切,而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人、事、物背叛所带来的惊愕。这意外的发展摆明了要给他难堪,致使他在朋友面前无地自容。
然而,他和妙子先前并没有明确的婚约,甚至还没许下任何足以控拆妙子变心的承诺,根本无从抗议。无处发泄的愤慨令野本在刹那间变成另一个人。
从此他显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不时地拜访朋友了。他能做的仅有专心投入学问,聊以排遣无奈的失恋悲伤。北川对这些内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认为野本至今尚未娶妻,就足以证明当年的失恋带给他的打击有多惨痛。至此之后,他和野本的关系退回到泛泛之交,只维持表面上的来往,实际上已经尴尬无言了。
一想到这段昔日恩怨,便可理解野本何以会采取那样的复仇手段,而北川会突如其来地对他起疑心,看来也绝非空穴来风。
好了,说到北川,正如前面也稍微提过的,是个个性古怪孤僻的人。
对于那些流于表面的寒暄、谈笑或闲聊,他是彻底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完全无法理解何谓幽默。然而一旦议论起严肃的话题,他便显示出他的辩才,滔滔不绝,一副不在口舌上占上风绝不罢休的态度。相对地,只要认定了什么,他就会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就像当初追求妙子时,除了心中既定的目标之外,其他的事项一概进入停滞的盲目状况。由于这种执著的个性,他在研究学问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最后就连最不拿手的恋爱也手到擒来。
他天生就无法一心二用。
在赢得妙子之前,他根本无暇顾及妙子以外的事。与妙子结婚后,他开始热衷于学问,甚至将之前苦苦追求而得的妙子冷落一旁,仅执著于埋首研究。事发至今,面对妙子的过世,他又除了“可怜的妙子”这个念头外全然没有心思认真想其他事。而此时此刻,他正疯狂地投入对野本的报复,进而在目的达成后陷入无法遏抑的狂喜中。
北川的生活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
他的思维是单向的,因此考虑问题的时候只要一步出错,便步步皆错,像他对妙子死因的各种突发奇想,对野本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报复,不就是因为他在分析妙子死因时,某个环节上出现差池才导致的吗?然而,北川坚信他的分析是正确的,他的信念就在此刻获得了证实。他一心报复的野本已然彻底陷入自己的网中,苦苦挣扎的丑态已然暴露在眼前,一览无遗。
“这个男人的残忍复仇几乎是完美无瑕的。纵使事实真相正如我所推理出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复手段,却无法逾越一切不过是推理的事实。即使责问他是否犯下大罪,他坚持不承认的话,还是难以将他定罪。我只能佩服他的机智,除了按兵不动外,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当然对方对这状况也很清楚,我甚至没办法指责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苦、更矛盾的立场吗?不过,野本,你放心吧!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可以击垮你的武器。只是,那武器对我来说又是多么残酷。
“我所发现的事实,在折磨那个男人的同时也折磨着我自己。为了以此作为复仇手段,我若不先品尝到与对方同样的痛苦,这武器就派不上用场。我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忠臣为了让仇敌吃下毒馒头,自己必须先豁出去吃下一小块儿的故事。想要杀死仇敌自己也得面对死亡,自己不先死就无法如愿杀了对方,这是多么可怕的疯狂复仇啊!
“不过,古代的忠臣还算幸运。一旦他打消复仇的念头,就没必要牺牲生命。可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无论要不要报复,那个让人难以面对的事实一刻比一刻鲜明地逼近我。起初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疑问,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越来越像是事实。而如今,那已不容我再以‘像’这个字眼来形容,已成了如火焰般明白的事实。之前一直弃置在心中的疑问,由于发现了具体的证物,反而成为无可动摇的事实。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品尝这种痛苦。既然是必要的痛苦,不如让应该会比我受到的打击多上数倍的仇人也获知这个事实。然后,我再来旁观他为痛苦挣扎的模样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那阵子,我每天除了思考对此人独一无二的巧妙的复仇计划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我时而愤慨,时而佩服,脑中只有这唯一的念头。没想到,有一天,仿佛地平线遥远的彼端突兀浮现的一抹乌云,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出人意表的想法。的确,那个男人以无懈可击的手法完成了报复。可是,如果妙子并非他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呢?不,万一妙子反而一直深爱着他,那他会作何感想……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我无法遏止的妄想,我简直疯了!傻瓜,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然而问题是,那真的完全不可能吗?这种荒谬的妄想,为何会莫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为之颤抖。如果……如果,妙子在婚后仍然深爱着那个男人……
“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流转到与妙子结婚前的情景。那个男人对于婚前的我来说,是个可怕的劲敌。不仅我自己暗地里如此相信,那个男人以及他周遭的人,想必压根儿也没想过妙子会跟我结婚。而且,他们必然深信,唯有那个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妙子将来的夫婿。由此可见那个男人曾经如何占据妙子的芳心。倘若没有特殊的情况发生,妙子最后势必会投入他的怀抱吧!那个男人虽是情敌,却具备了一切完美的条件。反观我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足以吸引女性注意的优点。不过,我倒是有一样一般人不具备的武器。我和妙子不仅有远亲关系,追溯过往历史的话,我家还是妙子一家的主家 (5) 。基于这层关系,一旦我率先开口求婚,依妙子父母那守旧传统的思想,自然二话不说,甚至是备感荣幸地一口答应。不仅是基于人情义理,我拘谨的个性也赢得他们的信任,并认定我是‘最佳人选’。再加上,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妙子本身是个不管怎样都绝不可能违抗父母之命的传统女性。即使心里有深爱的意中人,她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我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强求这段婚姻的。好吧,就算不是这么处心积虑,难道在我内心深处,不曾隐约意识到我的优势吗?
然则,正如同人人皆有的,我也具备不逊于人——不,恐怕比别人更严重的自恋心态。婚事的进展意外顺利,以至于与妙子结婚后,背叛朋友的自责心虚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妙子视我为最重要的依靠,对我十分忠贞,“我以为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男人,原来这不过是我的瞎疑心啊。”我这个天真的傻子从此便如此深信不疑了。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除了妙子之外没,我没有和其他女人交往过,纵然没有任何判断依据,但所谓的恋爱,似乎不该是那样。我和妙子的关系与其说是情侣,恐怕更像是主仆关系吧!仔细想想,我从小就是个大少爷,结婚三年了,对妻子的心思居然一点儿也不了解——实际上,我甚至从没想过要试着了解妻子的感受。我单纯地认定一旦结了婚,所谓的妻子当然只能爱丈夫一个人,因而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心投入我的专业领域工作。
“可是,这次的事件逼着我重新审视一切。回想起来,妙子平时的举止有太多可疑之处,种种深爱丈夫的妻子不会有的行为举止的琐碎迹象,络绎不绝地浮现脑海。妙子的确对我这个丈夫不太满意。在我无心冷落她之后,她心底一直藏着昔日情人的身影。不,不只是在心底。说来可悲,在她那丰满的、温热的胸怀之间,的确怀抱着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刚才说过,我发现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证物。说到这个证物,你看,就是这个。这个坠子,你也很清楚,是妙子打从少女时期便珍藏的物品。
“直到几天前我才在无意中发现,这个坠子被她细心地装在天鹅绒袋子里,并藏在好不容易才从火场抢救出来的资料盒底部。你猜在妙子珍藏的坠子中,到底放了什么?在那里面,野本,那个男人——就是越野在火场撞见的男人——那个残忍地间接害死妙子的男人——而且,还是妙子一直以来深爱的男人——的照片,被当成护身符贴在坠子里呢。可是,如果说这只是妙子婚前贴上那个男人的照片而婚后一直忘了撕下,那倒也算了,问题是她跟我结婚时,我清楚地记得她贴上了我的照片。曾几何时,竟然换成了那个男人的照片,你说这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北川伸手入怀,取出一条金链坠。然后,放在掌心上伸到野本的眼前。
野本似乎承受不了过度的刺激似的,哆嗦着手接了过来。而后,愣愣地看着坠子表面的浮雕图案。
这一刻,北川紧张莫名,就好像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6) 。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双眼,竭力避免错过野本任何表情上的细微变化。死寂在两人之间回荡。
野本花了很长时间凝视坠子。
他并未掀开盖子检视里面的照片。那肯定是因为根本无须如此,这已经令野本大受打击……他的表情越来越空虚,尤其是他的眼睛,虽然视线胶着在坠子上,却好像出神地想着其他事情,一副恍惚失魂的模样。过了好久,他的头缓缓垂下。最后,他终于趴倒在矮桌上。那一瞬间,北川还以为他会痛哭失声,内心一度感到震惊失措。但没想到,他并未流泪。
野本犹如过度心痛就此一蹶不振,趴伏在矮桌上一动也不动。
北川觉得,这样已经够了。
胜利的快感瞬间充溢喉头,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就算还有话要说,北川也已无法开口,他挣扎着起身。
然后,他对依旧趴在桌上的野本置之不理,迅速走出房间。不知情的帮佣阿婆连忙慌张地替他取来木屐。他雀跃地走下玄关门口的踏板,猝然“嘭”的一声巨响。
北川整个人瘫倒在阿婆身上,他在过度亢奋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己双腿麻痹。
“我就这样赢了!”北川满心欢喜,依然继续走着。
“他永远摆脱不掉那个坠子带给他的震撼打击。就算想扔,也没办法扔掉。不,纵使扔掉了坠子,但在他的脑中,永远,永远,恐怕就算他死后进了坟墓,坠子依旧宛如坠子主人的化身般萦绕不去。‘对于一个这么爱我的人,我竟用最残酷的手段烧死了她。’那个无法挽回的失误,势必会令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天天悲叹苦恼。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快的报复吗?这是何等完美的手段啊!不愧是北川,你真厉害,你的头脑,就像你平时深信的那样,实在太聪明了啊!”
北川的欢喜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却在下一刻又被急转直下的悲衰与空虚占满。
此刻,他亢奋异常,激动的状态一如棒球比赛的拉拉队叫嚷着“加油!加油!某某队”,然后,他像疯子般淌着口水,咯咯大笑了起来。大量的汗水湿透了萨摩上布 (7) 材质的衬衫,充血通红的脸庞爬满汗珠。
“哇哈哈!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诈术,骗孩子差不多。野本老师完全上当了啊,你知道吗?野本老师!”他不断地咆哮着。
其实北川对野本叙述的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全是他为了报复才编出来的谎言。妙子的死带给他的悲伤,远比他向野本诉说的沉痛许多。
她死后已然过了半个月,他连学校也没去过——那可是他的工作——他彻夜不眠地哭泣,与无时无刻嚷着“妈妈,妈妈”寻找母乳的幼儿一起哭泣。
在越野——就是那个失火时帮了他不少忙的越野——还没来到他的新居暗示妙子的死因前,他根本无心考虑现实,整日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哀伤中。
然而,一听到越野的暗示,北川一条道走到黑的倔劲就上来了,于是所有的悲伤都被抛至脑后,他全身心投入到复仇中,夜以继日地计划,满脑子都充斥着如何残酷报复对方的念头。
这是何等艰巨的任务。不说别的,首先对方是谁都还不清楚。北川说越野曾在火场遇见野本,其实这是北川自己杜撰的。越野的确说他遇见一个眼熟的男人,还说那男人是如何畏惧他的目光,一溜烟就消失在人群中。可是那人究竟是谁,越野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我只知道,那是学生时代经常来往的友人之一。毕竟,在那种混乱状况下,思绪已经够慌乱了,我也不敢断定,但我觉得应该是野本、井上或者松村,总之是当年经常在你书房聚集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吧!依稀是野本,又好像是井上,可是话说回来,我也无法断言不是松村……一定是他们三个之中的某人,可惜我就是想不起来。”越野如此表示。
首先北川必须试探对方。万一搞错报复对象,将会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另外,就算找出对方,也由于其手段实在万无一失,恐怕也拿对方没辄,正如北川向野本说的,那是绝对没有证据的犯罪,纯属心理策略。换言之,眼前横亘着双重难关。
就在北川全心投入苦苦思索之际,他的脑里蓦然浮现一个好主意。当然不是诉诸法律,也不是要通过暴力动用私刑。他想到的方法不但能令复仇者全身而退,而且,给对方的打击之深之沉痛,绝对远超过政府牢狱的皮肉折磨所带来的。不仅如此,最完美的是,执行那个计划时,完全不必刻意找出真凶,仅须在所有的嫌疑者身上如法炮制即可。这个方法将会带给真凶莫大的痛苦,对别人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妙子遗留的金坠子与学生时代同班同学合照的四张照片,就是他需要的工具。北川首先命人仿制了两条带坠子的金链子,顺利取得三个一模一样的坠子后,再将合照中野本、井上、松村的脸部分别剪下来贴在坠子里。
准备工作何其简单,以此居然就能报那深仇大恨了。
“不过,相较之下,对方的犯罪手法岂不是更简单自然吗?在这世上,往往因为一些为人忽视的无关紧要的原因,就招致极为重大的后果。谁又能够断言这个不起眼的坠子与剪下的旧照片,无法发挥伟大的力量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呢?
“不管是野本也好,井上或松村也好,应该都不可能忘记这个金坠子。尤其这坠子表面的维纳斯浮雕,凡是当年来过我书房的朋友应该都很熟悉。他们私下谈论妙子时,向来不直呼其名,而是根据坠子上的图案为她取了‘维纳斯’的绰号。一旦他们之中的某人得知妙子珍藏在资料盒底层的坠子里,竟然贴着自己的照片,不知会惊讶到什么地步。万一正好这个人就是陷害妙子葬身火海的人,他又将会何等悲痛。”
事实上,越野提供的这个名单中,北川最怀疑野本,但也不能因此断定另外两人绝对是无辜的。于是,北川决定把嫌疑最重的野本留到最后,率先在井上、松村两人身上试验这个北川深信是极至完美的坠子骗局。
可惜根本用不着取出坠子试探,就可以断定,井上与松村分明是无辜的。
他们听完北川的叙述后,不约而同地面露同情,然后真心地安慰他:“看来骤然痛失爱妻的你,心情必定相当混乱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嘛。你冷静一点儿!好了好了,别再说那种无聊话了,先喝一杯再说!”
他们两人的表情,丝毫没有犯罪者的疑惧。
北川很是失望。
“我的想法,真有那么疯狂吗?该不会真如他们所言,不过是无凭无据的妄想罢了。好在还有野本,我不是打从一开始就锁定他了吗?无论如何,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才行。”
所以,他今天才会来找野本,还得到了预期的惊人效果,难怪他现在的行为会如此疯狂。
北川满身大汗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看手表,白昼漫长的夏日,虽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也早过了晚餐时间。他这才恍然回神,锁定某个方向迈步往前进。
拖着亢奋了一整天而如今筋疲力尽的身体,他搭上郊外电车,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已提不起劲再做任何事。他立刻铺床,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后,酣畅的鼾声即刻从他充斥着胜利满足感的喉头,节奏感十足地流泻出来。
第二天,北川醒来时已接近十点了。饱睡一顿的爽快感令他的心情格外轻松。他起床后,穿着睡衣便走进书房,能带来满足回想的东西正在书房里等着他。书桌抽屉中,另外两条金链子安静地等待着,与他留在野本手上的链子分毫不差。
他取出链子爱抚般地细细打量。
起初,计划不只是针对野本,本来也打算在井上和松村手上留下链子。万一无法判断三人之中谁才是犯人,就干脆给每人都留下链子。基于这样的盘算,他才会命人仿造了两条昂贵的赝品。
可是,前面也提到了,野本之外的两人甚至不用取出链子就已洗清嫌疑。北川只好把小心藏在腹兜中的链子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眼下,他正打量着这两条完全没派上用场的链子。
“野本那家伙八成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种骗局。嘿嘿嘿,怎么样,我的骗术很高明吧,不如揭晓谜底吧,请看,骗术的玄机就在这两条金链子的坠子中。你知道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吗?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吧,一个是松村老师的照片,另一个放的是井上老师的照片。至于野本老师的照片已经不在这……”
北川倏然打住自言自语,他感到心脏猛然冲上喉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本欲掀开坠子上盖子的手,霎时,出于莫名的恐惧戛然中止。
掩饰不住恐惧的眼眸茫然地望向空中。
“不管是哪一个细节,我自认已再三确认了。可是,这不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犯下了什么严重的过失吗?你现在,怎么也无法确定最关键的一环了吧?你去野本家时,真的把装有野本照片的坠子带去了吗?
“好了,振作点儿。仔细想想看,万一不幸你交给野本的坠子装的是松村或井上的照片,会有什么后果?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瞧你,该不会是在发抖吧?难道你要说,此刻才想起那个致命的错误吗?”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似的,迈步朝房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女佣拿着一封信走进他的书房。
“老爷,野本先生派人送了信来。”
瞬间,类似打嗝的闷气弥漫至整个胸腔,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预感,孩子气地阻止他正视现实,北川几乎没有勇气伸手接下这封信。但是,他总不能就这样与女佣一直对视下去。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过信拆封。野本写在纸上的整洁字迹如烙印般刺痛北川的双眼。
读着读着,北川的嘴角浮现出凄厉的笑容,笑意逐渐扩散。
只见他突然举起拿信的双手,下一秒钟已把信纸蒙在脸上,随后,爆发般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
他捧腹笑个不停,就像八朝颜日记 (8) 中误喝笑药的坏医生,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
可怜的北川疯了,他发疯的原因是什么,至今我们仍无法判断。
不过,妙子的意外死亡是最主要的远因,野本的信显然是最主要的近因,这个推断应该不会有错。而野本写的那封信内容如下:
前略
昨日意外举止失当,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实因连日来极度繁忙,彻夜埋头工作,睡眠不足,以致在您面前失态,连您所说的话也不复记忆。至于您何时离开,更是毫无印象。当着您的面就肆无忌惮地陷入熟睡,实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虽然意识模糊,但依您昨日所言,对于嫂夫人之死似乎抱持疑问。根据常识判断,这应是不可能之事,想必是骤失爱侣悲痛过度。在此谨致上万分同情,还请不要过度钻牛角尖,否则对您的身心健康亦非好事。不如换个地方安心静养,此乃老友诚心诚意的忠告。
总之,再次为昨日的失礼郑重致上歉意。
又及,随函附上您忘记带走的金链子。您说这里面贴的照片主人就是骇人的凶手,但小弟实在难以相信与吾等亲密往来的松村会是那样的穷凶极恶之人。
信封里除了信纸之外,还有用白纸包着的金链子。不知怎么弄错的,坠子里贴的并不是野本,而是松村的照片。这封信是野本的真心话,抑或是他趁着链子拿错而急中生智,除了野本自己,恐怕是任谁也无从得知的永久秘密。
结果,促使北川发疯的直接原因竟是这等致命又可笑的失误。而这正是他成天挂在嘴上的,所谓“大脑的盲点”的作用。
(《致命的错误》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注释】
(1) 本篇初刊以来因误植造成混乱,创元推理文库收录《算盘传情的故事》时,确认过这是爱伦·坡《金甲虫》的卷首语,这才改正拼写错误。
(2) 生田春月(1892—1930),诗人,本名生田清平,代表作有《灵魂之秋》、《感伤之春》等。
(3) 一町为六十间,约等于一百零九米。
(4) 明治三十二年四月以前,以教授各种技术为主的工业学校。
(5) 江户时代相当主君的一族,妙子家也是传统名门世家,主家是德川将军家,但北川并非德川一族。
(6) 日俄战争中的日本海海战战役(明冶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联台舰队司令官东乡八朗挂在旗舰三笠号桅竿上的信号旗,上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全员务须加紧奋斗努力”,文中便引用于此。
(7) 在萨摩藩的统治下,琉球生产的麻织品。现今冠上地名称为宫古上布、八重山上布等。
(8) 净琉璃义太夫的表演段子《生写朝颜话》。文化九年(1813),奈河晴助为二世泽村田之助将雨香园柳浪的读本《朝颜日记》改编为歌舞伎脚本,进而又改编为净琉璃。在笑药的段落中出现的坏医师,企图让驹泽次郎左卫门服下麻药,却被德右卫门换成笑药而不自知,坏医师虽觉得掺了药的茶怪怪的,但他仗着有麻药的解毒剂因此放心喝光,之后才知那是笑药,结果笑个不停,这个不入流的大夫就是秋野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