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3(2/2)
迈克尔心想: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呢?这些人为什么从来都不直接回答一个问题?他思忖道:因为这里是西西里。西西里人害怕真相。过去几千年里,暴君和宗教法庭用酷刑逼迫他们说真话,罗马政府用法律要求人们说真话,教堂忏悔处的神父用下地狱的痛苦敦促人们说真话,可是真话是力量的源泉,是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拱手交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必须自己想办法,也许他会放弃这个任务,赶紧回去。他现在身处险境。在吉里安诺和唐·克罗切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恩怨。如果他卷进西西里的这场恩怨漩涡,就等于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复仇才是唯一真正的公正手段,而且这样的复仇总是无情的。在这个信奉天主教的岛上,虽然每一家都供奉着流泪的耶稣像,但是基督教的宽恕却像胆小鬼的托词,是令人不齿的。
“吉里安诺和克罗切怎么会反目成仇的呢?”迈克尔问道。
“是因为发生在吉里斯特拉山口的那场悲剧,”安多里尼说道,“那是两年前的事。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吉里安诺认为是唐·克罗切在暗中搞了鬼。”
路面顺山势进入一道峡谷,汽车似乎突然开始垂直下降。他们驶过一座诺曼城堡的废墟,这座城堡是九百年前为了威慑周围的村落而建造的,现在里面爬满了与世无争的蜥蜴,还有几只离群的山羊。再往下,迈克尔就可以看见蒙特莱普雷镇了。
这座深藏于群山怀抱中的小镇,就像悬挂在井底上方的木桶,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圆圈外围没有房屋。下午的太阳像一个深红色的火球,照射在小镇的石头围墙上。菲亚特驶入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安多里尼踩下刹车,车停在了有一个排的宪兵把守的路障前。一个宪兵晃了晃手中的步枪,示意他们全部下车。
迈克尔注视着安多里尼,见他掏出自己的证件给宪兵看。他看见那是一张镶有红边的特别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也有一张,不过他得到的指示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像安多里尼这样的人,怎么能弄到这张神通广大的通行证呢?
他们回到车上,沿着蒙特莱普雷镇狭窄的街道继续前行。在这么窄的街道上行车,如果对面有车,谁也过不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阳台,并且漆成了不同的颜色。有许多是蓝色的,也有一些是白色的,还有一些是粉色的,偶尔也有一两幢黄色的。到了下午这个时候,女人都在家里为丈夫准备晚餐。不过街上一个玩耍的儿童也看不见。每个街道拐角上都有两个宪兵在巡逻。蒙特莱普雷就像一座被占领的城镇,正在实行军事管制。只有几个老人面无表情地从阳台上往下看。
菲亚特在一排房子前面停下,其中一幢房子漆成鲜亮的蓝色,花园大门的隔栅上有个大大的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他穿着一件深色带竖条纹的美国式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衬衣,扎了一条黑色领带。这就是吉里安诺的父亲。他迅速上前,深情地拥抱安多里尼,几乎是感激地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把他们领进屋内。
吉里安诺的父亲,满面都是绝症病人家属等待亲人离世的煎熬。他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脸上,像是强迫自己不要失态。他紧绷着身体,动作僵硬,步履有些蹒跚。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起居室。在西西里的小镇上,这样的起居室算是比较豪华的。室内的墙上赫然挂着一个乳白色的椭圆相框,里面有一张大照片,由于放得太大,人脸的模样都显得模糊了。迈克尔立即明白,这肯定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照片下方,在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有一盏许愿灯。另一张桌子上,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要清楚得多。照片上的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一块红色幕布前,儿子的一只手臂挽着母亲。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两眼直瞪着镜头,似乎是在向它挑战。他的面容像古希腊雕像一样,非常英俊,面部表情像雕刻在大理石上那样凝重。丰满的嘴唇显得十分性感。两只椭圆形的眼睛之间距离较宽,眼睑略微向下。这是一张自信心十足的脸,一个决心在世界上干出一番事业的男人的脸。但是这英俊的面庞竟然如此和蔼可亲,这一点谁也没有跟迈克尔提起过。
还有一些是他和姐姐、姐夫们的合影,不过大多放在角落里一些光线暗淡的桌子上。
吉里安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安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尔多从炉灶边走过来欢迎他们。与起居室那张照片上的人相比,她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判若两人。她那礼貌的微笑就像在干枯疲惫的脸上裂开的一道口子。她的皮肤粗糙,布满皱纹。她的长发披在肩上,但已添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她的双眼不同寻常的黑,对毁灭她和她儿子的世界散发出冷漠的恨意。
她没有理会自己的丈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开门见山地对迈克尔说:“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那两个男人见她问得很不得体,觉得有些尴尬,但迈克尔却神情凝重地冲着她笑了笑。
“是的,我站在你这一边。”
她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用手捧住头,仿佛准备挨打似的。安多里尼用安慰的口吻对她说:“本杰明诺神父说要来,我告诉他你不欢迎他来。”
玛丽亚·隆巴尔多抬起头,迈克尔觉得她很了不起,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她鄙弃、仇恨、恐惧、讥讽的话语都和她坚强的微笑还有无法压抑的痛苦神情交织在一起。“哦,是啊,本杰明诺神父的心肠可好得很!”她说,“有了那颗好心,他就像一个瘟神,把死亡带给整个村庄。他就像一棵菠萝麻——你只要蹭上了,皮肤就会流血。他把忏悔者的秘密告诉他哥哥,把托付他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唐·克罗切是我们的朋友。是他托人把我们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吉里安诺的父亲言辞平和,入情入理,就像在安抚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