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9(2/2)
“跳下去以后,我就晕晕乎乎,一段时间里,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了。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了。冷,倒是有点冷,可身上哪里也没沾湿,也没有呛水的感觉。心想:‘没有错呀,我是跳了下去的,太怪啦。’等我意识到肯定有问题,再往四周一看,好家伙!我自以为是跳进水里,其实我弄错了方向,跳到桥当中去啦。当时觉得遗憾极了。只是由于我弄错了前后的方向,结果没能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寒月嘻嘻地笑着,一边照例把装饰在他胸前的丝绦当做累赘物,不断地摆弄着。
“哈哈……这太有意思啦。妙就妙在和我遇上的事儿像极啦。看来,这也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如果把它用‘人的感应’这个题写成文章,肯定会震惊文坛的哩。还有,那个小姐的病,结果怎样了呢?”迷亭先生在寻根问底。
“两三天以前我去贺年,她在门里和女仆玩羽毛毽呢,想必已经痊愈啦。”
主人刚才似乎一直在沉思默想,这时,他突然开口说:“我也有。”表现出不肯落于人后的劲头。
“你也有?有什么呀?”在迷亭眼中,像主人这种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奇妙的遭遇的。
“我这也是去年年末的事儿。”
“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儿,这种巧合,真有趣呀。”说着,寒月笑了起来,在他那缺碴的门牙边缘上,粘着一小块空也饼。
“该不会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吧?”迷亭起哄说。
“不,日子不同。好像是二十号左右。我妻子向我说:‘你不用给我买什么岁末的礼物啦,陪我去听一次摄津大掾〔36〕的演唱吧。’我带她去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当我问她‘今天演什么节目’时,妻子找出报纸看了看说:‘今天的节目是《鳗谷》。’我说:‘我不爱听《鳗谷》,今天算了吧。’那天没有去。第二天妻子又把报纸拿来对我说:‘今天是《堀川》,这回总可以了吧。’我说:‘《崛川》是以听三弦为主的,一味地热闹,不够味,今天算啦。’妻子不满意地退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妻子又来对我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我非常喜欢听摄津大掾的《三十三间堂》,你也许不喜欢,不过你为了让我听陪我去一次总还可以吧。’她和我展开了最后的谈判。我说:‘你那么想听,去也未尝不可。不过,据说这个曲子是他这次为告别艺坛登台献艺的最后几出拿手的曲子,听众肯定要爆满的,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是找不到座位的。到那种地方去,先要和“观剧茶屋〔37〕”打交道,让他们给订个较好的座位,这才是正常的手续。不这样,脱离常规是不好的。对不起,今天别去啦。’我这么一说,妻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哭似地说:‘我是个女人,不懂得那一类麻烦的手续。不过,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按什么正常手续,照样去听了。虽说你是个当教师的,也用不着费这些事去听曲子嘛。你也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只好让步说:‘那好,即使买不着票,咱们也去,吃完晚饭坐电车去好吧。’我妻子听后,马上来了兴头,说道:‘既然去,那么就非在四点钟前赶去不可,可不能那样磨磨蹭蹭呀。’我反问道:‘为什么非在四点钟前去不可呢?’于是她向我解释说:‘如果不那么早去占位置,就进不去了。’这是铃木家的君代告诉她的。我又叮问了一句:‘那么说,如果过了四点钟再去就不行了,是不是?’她回答说:‘是呀,过了四点,当然去不成了。’可是你们说怪不怪?从这时起,突然浑身打起颤来……”
〔36〕 明治时期的有名艺人。
〔37〕 在剧场附近开设的一种铺子,供观剧的客人中间休息,或为客人准备酒食,进行各种服务。
“是师母吗?”寒月问道。
“哪里,我妻子可精神哩。那是我呀。我刚一感觉浑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立刻就眼冒金花,动弹不得啦。”
“看来是急病呀?”迷亭给加了句注释。
“哎呀,事情可就麻烦喽,我妻子一年当中好不容易才提出这么一回要求,我是满心想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我总是一味地斥责她,不答理她,又让她为家计犯难,又让她照管孩子,从来没有对她操持家务的辛劳给过任何酬劳。今天恰好有空余时间,而且囊中又幸有阿堵物——四五张一元纸币,带她去是满可以的。而且妻子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啊。不过,虽说非常想带她去,像这样浑身打战、眼冒金花,不用说坐不了电车,连门口穿鞋的地方我也走不到啊。我越是想‘啊,太对不住她’,就越感到浑身恶寒,两眼发黑。我想赶快请医生看看,服点药,大概在四点钟以前总可以好的吧。于是我和妻子商量,打发人去请甘木大夫,不巧他昨天值夜班,至今还没有回家。捎来的回话说:‘下午两点回来,一回来立刻去府上。’真糟糕!如果现在服下杏仁水,四点前肯定会好。可人在倒霉时,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这次我本想难得看到妻子的笑脸,自己也高兴高兴。不想这个打算要突然落空。我妻子流露出怨恨的神色,问道:‘真的就不能去了吗?’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前,我的病一定会好,你尽管放心,赶快洗洗脸或者换换衣服,等我吧。’我虽然嘴里这样说,内心里却感慨万分。恶寒越来越厉害,两眼也是越来越发黑。假如在四点钟以前,我的病没有痊愈,不能履行诺言,气量狭小的女人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弄到可怜可悲的地步如何是好?我想到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因此,现在就应向她说明‘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使她在发生万一时,不致毫无思想准备。我想这也许是我做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吧。于是我立即把她叫到书斋来。我问她说:‘你虽是个妇道人家,但总知道西方有这个谚语——在酒杯沾唇之前,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差错〔38〕的吧。’我妻子一听就发起火来啦。她气势汹汹地说:‘谁懂得那种蟹行文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语,却故意用英语来戏弄我。那好,随你便,反正我是个不懂英语的。你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你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呢?天下再也没有像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啦。’我原来的一番苦心就这样半途而废了。我要向你们声明,我说英语绝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爱妻的至情,如果像我妻子那样的理解,那我简直没脸见人了。而且,我早就因为恶寒和头晕,脑子有些昏昏然,加上急着想让她早些理解‘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一下子忘了她不懂英语这件事儿,无意中使用了英语。想来,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由于这个差错,使我的恶寒更加剧烈起来,两眼也更加发花。至于我的妻子呢,她按照我的吩咐,到洗澡间,脱掉上衣,化妆打扮,换好从衣橱里取出的衣服,摆出架势,仿佛告诉我随时可以出发。我这个急呀!我想甘木大夫如果能早点来该多好呀。我看了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钟只差一个小时。妻子拉开书斋的门,探进头说:‘咱们该走了吧。’夸耀自己的妻子,也许有点可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感到妻子有这么漂亮。她那脱掉上衣,用肥皂洗了又洗的皮肤,在她那黑绉绸礼装的反衬下,更加显得洁白光亮。她的面庞由于肥皂的效用和希望去听摄津大掾的心理,使它有形无形地闪射出光辉。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去,以便满足她的希望。我吸了一支烟,决心和她一同去!这当儿甘木大夫来了,正合我的心愿。我把病情告诉了他,甘木大夫看完舌头,抬起手来诊脉,敲敲前胸,又摸摸后背,翻完眼皮,又摸头顶,然后想了好一会儿。我说:‘我总觉得有点危险。’甘木大夫不慌不忙地说:‘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妻子问:‘请问,稍微外出一下,大概也不碍事吧。’‘唔。’甘木大夫又寻思起来。然后说:‘只要你丈夫感觉上……’我马上说:‘我的感觉可不好哩。’‘总之,我先给你点药水,分几次服吧。’‘嗯。我总觉得我病得不轻哩。’‘哪里,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有精神负担。’他说完就走了。这时已过了三点半钟。于是派女仆去取药。我妻子严厉地吩咐她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时已是三点三刻,距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刚才本来还是好好的,可就是从三点三刻这时候起,突然想要呕吐了。妻子把药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来想喝,胃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噎嗝声,没办法只好放下。妻子催我说:‘还是赶快喝了吧。’如果我不赶快喝下,赶快出发,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我决意喝下去。于是将碗拿到唇边,这时,那嗝的声音又执拗地妨碍着我。我就这样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饭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啊,已经四点,再也不能磨蹭啦。于是我又拿起碗来。你们说怪不怪?我想所谓怪事,大概就是指这种事儿吧。四点的钟声一响,我恶心的毛病立刻停止,毫不费劲地就把药水喝下去了。然后,到了四点十分左右,我才真正懂得了甘木大夫的确不愧是个名医。后脊凉飕飕的感觉、两眼天旋地转的感觉,一下子烟消雾散了。我本来以为暂时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痛,这时忽然而愈,我真高兴哟。”
〔38〕 西方谚语。这里是“祸福无常,难以逆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