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们自己 奥登 · 2(1/2)
奥登(2)
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些什么。不过他很肯定,崔特并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
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受到些影响,多了层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犹如面对年华逝去。
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
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了。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却无法排遣。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想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
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起来颇为优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
(他可以清晰地设想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躯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要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不过,崔特要是为了这孩子,身体消散淡化起来会更顺手,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一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事上,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他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是最优美的呢?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那么你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家庭三位一体,却不妨碍你们各自独立。”
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独立的含义。那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间没有家庭的存在。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那时他和长老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长老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流传的说法是,长老们没有家庭。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想当然,还是要问清楚。
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您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魔戒小说
当时罗斯腾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区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奥登最终才明白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
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
“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
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得了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组织自己的家庭。要是没有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他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交媾,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
或许这对于他们而言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有这些乐趣几乎就足够了——几乎——此时他就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激情时刻,随即认定,如果没有他们,即使拥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
除非——很奇怪,不过有时候的确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境界,他会完全失去脑海中的灵感,或者说失去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他会发现那个灵感或念头更清晰了,明白无误,触手可及。
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他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崔特在不久以后,也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
这时,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的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后来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自那以后,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普通学生……当然不能跟奥登比——想到这点,奥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
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那些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那么就要选定这孩子的教育方向。
在一个长老面前,奥登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
那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这使他对日后的成长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还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敬称。
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
他的抚育者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此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作“学习”,当他向父亲问起的时候,看来父亲也不甚明了。
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就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
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过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对奥登而言,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
不过从那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就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什么。再往后,他心里已经渐渐认定此事,并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他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长老沉默了,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事情总是如此,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来不谈及自身。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地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它学生有时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会发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他们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弃之一旁,不再提及。明兰传小说
长老们似乎都不在乎那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漏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此事,长老们同样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
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些学生也持此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到底也没有人见过哪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
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跟这些知识一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
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
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它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到底是些什么呢?罗斯腾听到这个问题,看上去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
(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
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作答。对一个长老坦诚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象……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他慢慢地说:“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我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出来。”
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一无是处。你内心的渴求非常棒,奥登,记住,只有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那些无人的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那里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好不容易才记起使用敬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呼之欲出,即将被揭开神秘面纱之时,他就变得非常激动,几乎忘记了应有的礼节。
“被那些曾经的主人们。在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要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名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
“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名长老了。这就意味着承认了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可没工夫想这个了。)
“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维持现有的生命,已经一代比一代难了。”
(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当前抛开不理。)
“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
“太阳必定要走向终结,奥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
“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就必须找到其他的能源。其他的恒星。”
“可是,奥登,所有的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
“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
“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庆余年小说
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我们不能因为宇宙如此而放弃。”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急剧地震动着。他激动地解释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他的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
不过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
奥登已经匆忙恢复到了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他听到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还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
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奥登有时候会想,这两件事之间有无什么联系,没过多久,这念头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地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也就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而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罗斯腾也坦言,在物理学方面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
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
“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奥登,一边伸出肢体,作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
“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搅的。”
“打搅?那两个孩子自学一会儿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阵,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
“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沉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这么说可真让我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崔特最近怎么样?他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
“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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