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命 33 西方(1/2)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办法开口说话,好像我所有的言语都被遗留在了发射井的地板上。在那里发生的事,损坏了我的语言能力。即使佐伊用力摇晃我,或是派珀将水泼到我脸上,试图套出我的言语,我都没办法发出一个音节。
我们骑马走了三天三夜,每天只停下来休息一两次,每次半个小时左右。马都累得精疲力竭,脚步蹒跚,口吐白沫,像脏水中的肥皂泡。
第二天之后,路旁风景开始起了变化。我从没到过这么东部的地方,我们正在接近死亡之地。大地像被剥去一层皮,地面没有树木,没有土壤,只有坚硬的石头,马蹄踏上去踢踏作响,不断打滑。灰色的烟尘在热风中飘浮,始终变幻不定。世界的色彩已全部褪去,一切都呈黑灰色。我们的皮肤和身上的衣服是仅剩的色彩,但满是灰尘的风很快将这些闪动的颜色也淹没了。黑色尘土挂在马的眼睛边缘,嘴边和鼻孔旁也是一样。唯一的水源只在油乎乎的浅水塘里,表面浮着一层灰。在水塘边缘,潜伏着几丛灰色的草,稀稀拉拉的,每次我们停下,两匹马都把它们啃得精光。至于我们吃什么果腹,佐伊和派珀甚至没想去费心思打猎,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及时抵达了黑水河。两匹马已经跌跌撞撞,我们也已筋疲力尽。佐伊和派珀合力,才把我扶下马来。河水缓缓流淌,但风景总算有了点转机,浅浅的河谷里有草和灌木丛,岸边甚至还散布着一两棵嶙峋的树。
“这水很安全,可以喝,”我们弯腰取水时,派珀向我保证,“你只要闭上眼,忘了这些黑灰。”但到了那种境地,再脏的水我都愿意喝。佐伊跑去打猎,一个小时后终于带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蜥蜴回来。当苍白的肉烤得半熟时,我们毫不犹豫,抢着从火上撕下肉条来吃。
那天晚上,当夜色渐沉时,我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一开始有些支支吾吾,但不久语速就变得飞快了。可能是由于饮食的关系,或者是被篝火的柔光触动。我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吉普为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也告诉他们扎克计划归罪于吉普,假装我从未去过发射井。“这解释了我们为什么没被追捕,至少开始时是这样。”我说道,“但你们偷了两匹马,就算他们一开始相信扎克,现在也会知道,吉普并非独自一人。”
佐伊摇摇头。“不会的,我们打开了马厩,放出了几乎所有的马。警报响起后,这肯定拖慢了士兵的速度,在第一批人抵达前,我们已经绕到发射井后面了。他们根本没见到我们。”
“现在一半的马都不见了,他们也就无法确认有两匹被偷了。”派珀补充道,“如果扎克坚持他的说法,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他在说谎。”
“马厩那里没有哨兵吗?”
派珀点点头,但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有两个。”
我没有进一步问下去,派珀看起来松了口气,但佐伊却插口说道:“我们没将任何一把刀留在尸体上,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没什么痕迹能联系到我们身上。”
派珀冲她直摇头,她终于领会了其中意思。
“吉普失去的那条手臂,”他问,“我从没见过一道疤痕。他身上根本就没有伤疤,即便在很靠上的位置,对吗?”他突然间对火光格外关注,陷入了沉思。
“没有。”我想起亲吻吉普被切断的肩膀,紧致的皮肤,肌肉和骨骼在我唇下轮廓尽显。如果有伤疤,那一定是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可能就在腋窝接合处。我无法想象,要完美治愈这样一个伤口需要多么谨慎精细的注意力,尤其是在无情摘掉他的手臂之后,又将他投进水缸里。
“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他们还有更多保密技术。如果他们已经能让人存活在水缸里,谁又知道他们在医学上到底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呢?”
佐伊冲火里吐了口口水,火苗嘶嘶反烧回来。“想想他们能为欧米茄人,为任何生病或受伤的人带来怎样的福音,如果他们把这些技术用来干点好事的话。”
派珀点点头。“但是,不管他们把伤口处理得多么天衣无缝,神甫肯定仍能感觉到疼痛。”
“疼痛并不能让她退却,”我说,“她曾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我不想使用过去式来描述神甫,这个简单的“曾”字,也把吉普囊括进去了。
“在这么远的东部,有安全屋吗?”我问。
佐伊笑了。“安全屋?这里根本就没有房子,更别提安全了。这条河谷是到达死亡之地前,最后能看到生命的一道界限。这里什么都没有,卡丝。”
我对此却很适应。我们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就在黑水河边扎营露宿。这里的草足够两匹马吃,佐伊和派珀也能找到食物给我们三人吃,虽然主要是灰白油腻的蜥蜴肉。他们不去打猎时,就挤在河水边制订关于未来的计划。他们会用很长时间仔细讨论关于自由岛的事,以及如何重建新的避难所,重新组织抵抗力量。他们在泥地里绘出地图,并且计算安全屋、同盟、武器和船只的数量。
我对此置身事外,一种无望的情绪笼罩着我。我就像被灰尘阻塞的河水一样无精打采,整天注视着河面发呆。佐伊和派珀非常清楚我的心情,从不来打扰我。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这让我更加感到孤独,虽然在凉爽的夜里,我们三个为了取暖,会紧挨着睡在一起。
我告诉了他们所有的事,除了神甫告诉我的关于吉普过去的行径。我对之并没有成形的想法,更别提说出来了。自从知道吉普在发射井中的所作所为之后,派珀和佐伊终于不再对他不屑一顾。将神甫说过的事告诉他们,从而再次让他们对吉普作出评判,我无法承受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告诉他们了,感觉上那些事就会变成事实,而我也必须作出自己的判断。我已经在发射井里失去他了,不能让神甫揭露的秘密再次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关于吉普的过去,就像是参差交错的暗礁,我清楚自己在此刻无法穿越,因此我绕开了神甫的言辞,甚至对自己都不予以承认。
当派珀和佐伊每天商议时,我想着自由岛,以及岛上发生的事情。我记起爱丽丝在临死前曾对我说过,即便自由岛只是一个概念,也许就足够了。我想着那两艘仍在朝西方航行的船,在海洋中搜寻方外之地。我想着对路易斯许下的承诺,要帮助那些仍漂浮在水缸中的人。我不断回想起扎克在发射井中所说的话:“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想着吉普在自由岛上,后来又在船上对我说过,我的弱点就是我的力量。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众不同,我并不将阿尔法和欧米茄视为对立的两个族群。我想到自己不同的世界观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害,而这一切又是否值得。我不清楚在扎克和神甫做出那些事之后,我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看待这个世界。吉普曾是唯一一个开始理解我对孪生哥哥感情的人,但在发射井地板上他残破的身躯,让这一切都变样了。
我脖子上的刀伤一直没好,到了周末的时候,伤口开始发炎,我能感觉到里面脉搏的跳动,每次心跳就像在红肿的肌肉中狠戳一记一般。派珀花了一个钟头找回一些暗绿色的苔藓,他把它们嚼成一团,然后跪在我身前,把这块气味刺鼻的药膏按在我不肯愈合的伤口边缘。
佐伊在火堆另一旁看着这一切。“别费事了,”她对派珀说,“这伤口是不会好的,除非她不再乱摸它。”
我不知道她竟然注意到了这些,但这是真的。每次我认为没人注意自己时,就无法控制地要去触碰伤口。我用手指摸着结痂的边缘,戳进露在外面的肉里,感受彻骨的疼痛。这是神甫与我最后的接触,我无法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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