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盾牌(1/2)
泰勒离开后的那个冬天,奥黛丽十五岁了。她从县政府拿到了驾照,在回家路上找到了一份煎汉堡肉的工作。接着她又找了一份每天早上四点挤牛奶的工作。一年来,她一直和爸爸斗争,在他施加的种种管束下疯狂赚钱。现在她有钱了,也有了自己的车,我们几乎见不到她的人影。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旧日的等级制度开始简缩。
爸爸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盖草棚了,于是干起了拆解废品的老本行。泰勒走了,我们其余人便升了级:十六岁的卢克成了长子和父亲的左膀右臂,我和理查德则代替他,成了多面手勤杂工。
我记得作为父亲小工队成员的第一天早上进入废料场的情景。地面结了冰,寒气刺骨。我们来到山下草场上方的院子,院里堆满了数百辆小车和卡车。有些车又旧又破,大多数都是被撞坏的,弯弯扭扭,感觉不像是钢做的,倒像是皱巴巴的纸糊的。院子正中央是大片成堆的残骸:泄漏的汽车电池、缠绕的绝缘铜线、废弃的变速器、生锈的瓦楞铁皮、老式水龙头、破碎的散热器、锯齿状的发光黄铜管等等。没有尽头,没有形状,乱作一大团。
爸爸把我领到那堆废品边上。
“你能分清铝和不锈钢吗?”他问。
“应该能分清。”
“过来。”他的语气很不耐烦。他习惯了对成年男子发号施令。被迫向一个十岁女孩解释他的行当,这让我们俩都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他猛地抽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属。“这是铝,”他说,“看见它的亮度了吧?你试试看它有多轻?”爸爸把那块东西放到我手里。他说得对,它不像看上去那么重。接着爸爸递给我一根凹陷的管子。“这是钢。”他说。
我们把废品按照铝、铁、钢、铜分类,整理成堆,以方便把它们卖掉。我拿起一块锈迹斑斑的铁,锯齿状的尖角刺痛了我的手掌。我本来戴着一副皮手套,但爸爸看见了,说手套会让我干活速度放慢。“你的手很快就会长老茧的。”我把铁递给他时,他向我保证说。之前我从店里找到一顶安全帽,但爸爸也把它没收了。“头上戴了这个蠢东西,为了保持平衡,你动作就慢了。”他说。
爸爸活在对时间的恐惧中。他感觉时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从他不时忧心忡忡地瞥一眼划过天空的太阳,从他焦急地掂量每支管子或每根钢条,我能看出这一点。在爸爸眼里,每一块废品就是它被卖掉换来的钱,扣除整理、切割和送货的时间成本。每一块废铁、每一圈铜管都是一分、一毛或一块钱——如果提取分类的时间超过两秒,利润还要打折扣——他不断地拿这些微薄的利润权衡家里的日常开支。他计算出为了让家里亮亮堂堂、暖暖和和,他必须极其迅速地干活。我从没见过爸爸搬着什么东西放进分类箱;不管站在哪儿,他只是用尽全力,随手抛掷。
第一次见他这样做,我还以为是个意外,一场会得到纠正的事故。我还没有掌握这个新世界的规则。我弯下腰,伸手去够一根铜线圈,这时,一个庞然大物突然与我擦身而过。我转过身看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就被一个钢瓶正打在肚子上。
我被击倒在地。“哎呀!”爸爸大喊一声。我气喘吁吁地在冰上打滚。等我爬起来,爸爸又扔过来别的东西。我一个躲闪,但没留意脚底,又摔倒在地。这一次我没有立即起来。我浑身发抖,但不是因为冷。我的皮肤因四周确定无疑的危险而兴奋、刺痛,但当我寻找危险的来源时,我只看到一位疲倦的老人,正拽着一个坏了的灯具。
我见过某个哥哥捂着身体上割破、压烂、断裂或烧伤的部位,大声号叫着从后门冲进来,种种情景历历在目。我想起两年前,爸爸手下有个叫罗伯特的人在干活时丢了一根手指。我记得他朝家跑去时那非人的惨叫声。我忆起自己盯着他血淋淋的残肢,盯着卢克拿来放在台面上的断指。它看上去就像一个魔术道具。母亲把它放在冰块上,紧急送罗伯特到镇上,以便医生将断指缝合回去。罗伯特并非唯一一个在废料场断送手指的人。在他出事前一年,肖恩的女友艾玛也曾尖叫着从后门冲进来。她在帮肖恩干活时断了半根食指。母亲也把艾玛送到镇上,但当时肉全被压碎,医生也无能为力。
我盯着自己发红的手指,那一刻,废料场在我眼中发生了变化。儿时我和理查德在这片废墟中度过了无数时光,从一辆破车跳上另一辆破车,搜寻其中的宝贝。在这里,我们假想了无数战斗场景——恶魔与巫师,精灵与暴徒,巨魔与巨人。现在它变了,不再是我儿时的那个游乐场,而是回归现实,有着神秘莫测、充满敌意的物理定律。
我回忆着鲜血流下艾玛的手腕,抹脏她的前臂,形成奇异的图案,一边仍然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试图撬开一小段松动的铜管。爸爸扔过来一个催化转换器,差点击中我。我跳到一边,手碰在一个破水箱的锯齿边上,割破了。我把血抹在牛仔裤上,喊道:“别把它们往这边扔!我在这儿呢!”
爸爸惊讶地抬起头。他都忘了我在那里。看到血,他走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别担心,宝贝,”他说,“上帝和他的天使就在我们身边守护呢。他们是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不止我一个人在努力站稳脚跟。车祸后的六个月里,母亲病情稳步好转,我们都以为她会完全康复。她的偏头痛不再那么频繁发作,每周她只有两三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之后康复速度放缓。现在九个月过去了,母亲依旧偏头痛,记忆力也不稳定。每个星期至少有两次,在大家都吃完早餐、盘子也都清理干净一段时间后,她会再让我做早餐。她让我给一位客户称一磅蓍草,我只好提醒她,我们前一天已经把蓍草给客户送去了。制作酊剂时,才过了一分钟,她便不记得刚才添加了哪些成分,所以只好把整批都扔掉。有时她会让我站在她旁边看着,这样我就可以提醒她:“你已经加了半边莲了,接下来该加蓝马鞭草。”
母亲开始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助产士一职,并为此难过,父亲则极为痛心。每次母亲支走一个妇女,他的脸就耷拉下来。“要是她临产时我偏头痛犯了怎么办?”她说,“要是我不记得给她吃了什么草药,或者忘了婴儿的心率怎么办?”
最终说服母亲再去接生的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也许这是她的一部分自我,不经一番抗争她是不会屈服的。那年冬天,我记得她接生了两个婴儿。第一次接生结束,她面色苍白地回到家,病恹恹的,仿佛把一个生命带到世上也损耗了她自己的生命。第二个要接生的人打来电话时,她正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她戴上墨镜,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开车去了产妇家。到了那人家里,她头痛欲裂,眼花缭乱,以至于无法思考。她把自己锁在黑屋里,助手帮她接生了婴儿。从那以后,母亲就不再是那个了不起的助产士了。下一个孩子出生时,她花大价钱雇了一名助产士来指导她。现在似乎每个人都可以指导她。她曾是一名专家,是无可争议的权威,现在却连是否吃过午饭都要询问十岁的女儿。在那个漫长又黑暗的冬天,我怀疑有时候母亲没有偏头痛,也会躺在床上。
圣诞节时,有人送给她一瓶价格昂贵的混合精油。它有助于缓解她的头痛,但以三分之一盎司五十美元的价格,我们买不起。母亲决定自己制作。她开始买来单一纯精油——桉树、蜡菊、檀香、罗文沙——多年来家里一直弥漫着树皮的土味和树叶的苦味,突然换成了薰衣草和甘菊的芬芳。她整天都在混合、调制精油,以获得特定的香味和属性。她随身带着记事簿和笔,以便把每一步骤都记录下来。精油可比酊剂贵多了;因为忘记是否添加了云杉而不得不扔掉一批精油时,她心痛极了。她制作了缓解偏头痛和痛经的精油,以及用于肌肉酸痛和心悸的精油。接下来几年,她又发明了几十种精油。
为了研制配方,母亲用起了一项叫“肌肉测试”的招数,她向我解释说这是“询问身体的需要,由它自己回答”。母亲会大声问自己:“我有偏头痛,怎么样会好点儿呢?”然后她会拿起一瓶精油,压在胸前,闭上眼睛说:“我需要这个吗?”如果她身体向前倾斜,这意味着答案是“是”,这瓶精油会缓解她的头痛;如果身体向后倾斜,那就意味着“不”,她会再去试别的。
越来越熟练后,母亲就不再动用整个身体,而改用手指。她会交叉中指和食指,然后问自己一个问题,同时稍微弯曲手指,试图分开它们。如果两个手指仍然交缠在一起,就意味着“是”;如果分开,就代表“不是”。这个方法产生的声响虽轻微,却明确无误:每次她中指指肚滑过食指指甲,就会发出一声丰满的啪嗒 。
母亲还用肌肉测试来试验其他疗法。家里到处都是穴位和压力点的示意图。她开始向顾客收取“能量工作”的费用。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一天下午,母亲把我和理查德叫到里屋。有个叫苏珊的女人在那儿。母亲闭着眼睛,左手放在苏珊手上,右手两手指交叉,低声问自己问题。过了一会儿,她转向那个女人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正在损害你的肾脏。我们调节一下穴位,这期间你要想着他。”母亲解释说,多个人在场时,能量工作最为有效。“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每个人身上汲取能量。”她说。她指着我的额头,让我一手轻敲自己双眉正中间,一手抓住苏珊的胳膊。理查德要一手轻击胸前的一个压力点,一手伸向我。母亲则要一边按住一只手掌的某个压力点,一边用脚触碰理查德。“就是这样。”理查德挽起我胳膊时,她说。我们组成一根人链,默默站了十分钟。
回忆起那个下午,我首先记起的是那种尴尬:母亲说她能感觉到热能量正在我们身体里流动,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母亲和理查德闭着眼睛,静静地站着,呼吸很轻。他们能感受到能量的传递和由此带来的喜悦,我则局促不安。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接着又担心坏了苏珊的事,担心因为我成了人链上断裂的一环,不能把母亲和理查德的治愈能量传到苏珊身上。十分钟后,苏珊付给母亲二十美元,接着进来了下一个顾客。
如果我有所怀疑,那并不完全是我的错,而是因为我无法确定应该相信哪一个母亲。车祸发生的前一年,母亲第一次听说肌肉测试和能量工作,觉得那全是人的一厢情愿。“人总是希望奇迹发生。”她对我说,“如果能给他们带来希望,让他们相信自己正在好转,他们就什么都信,什么都吃。但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这种东西。营养、锻炼和钻研草药特性,这才是全部。但人们生病受罪时,你说这个他们不接受。”
现在母亲却说治疗有关精神,不受限制。她向我解释说,肌肉测试是一种祈祷,一种神圣的祈求。这是信仰的体现,上帝通过她的手指传达旨意。有时我相信她,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每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同样聪明的母亲说的话: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这种东西。
一天,母亲宣布她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我不必再大声说出问题,”她说,“只要想想就可以了。”
就是在这时候,我开始注意到母亲在家中四处走动,她把手轻轻放在各种物品上,喃喃自语,手指以稳定的节奏弯曲。如果她在做面包时不确定自己加了多少面粉,啪嗒,啪嗒,啪嗒 ;如果她在制作混合精油时不记得自己是否添加了乳香,啪嗒,啪嗒,啪嗒 ;如果她坐下来诵读了半小时经文,忘记自己是何时开始的,肌肉测试法就又派上了用场,啪嗒,啪嗒,啪嗒 。
母亲开始沉迷于肌肉测试。每当厌倦了谈话,或者记忆模糊,甚至日常生活的那些不确定让她不满,她便进行肌肉测试,但意识不到自己在这么做。她的五官会松弛下来,表情空洞,手指会像黄昏时分的蟋蟀一样,发出啪嗒啪嗒 的声响。
爸爸欣喜若狂。“那些医生可不能仅凭触摸就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他神采飞扬地说,“但是你母亲能!”
那年冬天,对泰勒的记忆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记得他离开那天,看着他那辆装满箱子的车从山上颠簸而下是多么奇怪。我无法想象他现在在哪里,但有时我想,也许学校没有爸爸所想的那么邪恶,因为泰勒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而他喜欢学校——他对学校的爱,似乎超过了对家人的爱。
好奇的种子已经播下,只需时间和厌倦让它成长。有时,当我拆下散热器上的铜,或将第五百块钢扔进分类箱时,我会发觉自己在想象泰勒的学校生活。随着在废料场度过沉闷的每一个小时,我的兴趣愈发强烈,直到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念头闪现:我应该去上学。
母亲过去总是说,如果我们愿意,只要征求爸爸同意,就可以去上学。
但是我没有问。每天早晨开始全家祈祷之前,他脸上的强硬线条,他安静的叹息祈祷中有某种东西,让我觉得我的好奇下流可憎,是对他为了养育我而做出的所有牺牲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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