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奇女人(2/2)
那天晚饭后,爸爸说该走了。“拿好你们的东西,”他说,“半小时后我们就上路。”那时天色已晚,奶奶说这么晚了还要开十二个小时的车,太荒唐了。母亲也说等第二天早上再走,但是爸爸想早点回家,这样他和哥哥们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拆解废品了。“我得干活,一天也耽误不了。”他说。
母亲眼神黯淡,很是担心,但什么也没说。
车子撞上第一根电线杆时,我醒了过来。我睡在姐姐脚下的地板上,头上蒙着一条毯子。我想坐起来,但车子摇晃着向前冲去——感觉它快要散架了——奥黛丽摔到了我身上。我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也能听见。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倾斜,坐在前排的母亲尖叫了一声“泰勒!”最后是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一切戛然而止,四周鸦雀无声。
几秒钟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然后我听到了奥黛丽的声音,她在一个接一个地喊我们的名字。最后她说:“除了塔拉,其他人都在!”
我想大喊,但我的脸被挤在座位底下,脸颊紧贴着地板。奥黛丽喊我名字时,我还在她的重压下挣扎。最后,我弓起背把她推开,把头伸出毯子说:“我在这儿。”
我环顾四周。泰勒扭动着上半身几乎是爬进了后车座,看着每个人的伤口、瘀青和惊呆的双眼,他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我能看见他的脸,但那张脸不像是他的了。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流到了衬衫上。我闭上眼睛,试图忘记他沾满鲜血歪歪曲曲的牙齿。我再次睁开眼睛,看了看其他人。理查德正两手捂着耳朵抱住头,像是在努力堵住一阵噪音。奥黛丽的鼻子弯曲成了奇怪的钩状,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沿着胳膊往下淌。卢克浑身颤抖,但我没看见他身上有血。我的前臂有个口子,是被车座框夹伤的。
“每个人都好吗?”是父亲的声音。大家都咕哝了一声。
“车被电线缠住了,”父亲说,“都先别下车,等着断电。”车门开了,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他会被电死,但接着我看见他向前倾,跌了足够远,极力避免身体同时与车子和地面接触。我记得透过破碎的车窗凝视他,看他绕着车转圈,他的红帽子被推向脑后,帽檐迎着风向上伸着。真奇怪,他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他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俯下身,头与副驾驶座平齐。“你没事吧?”他问。接着他又问了一遍。第三遍时,他的声音颤抖了。
我斜靠在座位上看他在跟谁说话,接着才意识到事故有多严重。车的前半部被挤成一团,发动机呈拱形,像坚硬岩石上的褶皱一样向后弯曲。
清晨的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反射出一道强光。我看见交错的裂缝。这个场景很是熟悉。我在废料场见过上百块破碎的挡风玻璃,每一块都独一无二,从撞击点向外发散的独特的蛛丝网是撞击的记录。我们这块挡风玻璃上的裂缝讲述了它们自己的故事。裂缝正中心是一个向外延伸裂开的小圆圈,圆圈就在副驾驶座正前方。
“你没事吧?”爸爸用恳求的语气问,“亲爱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在副驾驶座上的是母亲。她的身体没有面向窗户,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她靠在座位上的样子有些可怕。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爸爸说,他重复问了好几次。最后,我看到母亲的马尾辫梢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微微点了点头,但动作轻得几乎觉察不到。
爸爸站在那里,看了看还通着电的电线,再看看地面,又看看母亲。他看上去很是无助。“你觉得——我该不该叫救护车?”
我想 我听到他这么说了。如果他说了,他一定是这么说了,那母亲肯定也低声回答了一句,或者也许她已经不能低声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想象她要求被带回家。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们撞上了一个农民的拖拉机。他从家里冲了出来,打电话报了警。这下麻烦大了,因为我们的车没上保险,而且当时我们没一个人系安全带。那个农民将事故通报给犹他州电力公司之后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才关掉了流经电线的致命电流。爸爸这才从旅行车里把母亲抱了出来,我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藏在李子大小的黑眼圈下面,柔和的五官变得肿胀扭曲,有的地方拉长了,有的地方收缩了。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但我记得那座山在晨曦中泛着橙色的光芒。一回到家,我就看见泰勒把一口口红色血水吐到卫生间洗手池里。他的前门牙猛撞上方向盘错位了,所以牙齿朝后向上腭突起。
母亲被抱到沙发上。她喃喃地说,光线太刺眼了,于是我们把窗帘拉上。她想待在地下室,那里没有窗户,于是爸爸把她抱下楼。几个小时里我都没见到她,直到那天晚上我打着暗淡的手电筒给她送晚饭。见到她时,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双眼呈深紫色,深得发黑,肿得让我分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她叫我奥黛丽,甚至在我纠正了她两次后依然如此。“谢谢你,奥黛丽,只要黑暗和安静,就很好。黑暗,安静。谢谢你!过一小会儿再来看我啊,奥黛丽。”
母亲整整一周都没从地下室出来。她的脸肿得越来越厉害,瘀青也越来越严重。每天晚上,我都确信她脸上的痕迹不可能更触目了,但每天早晨,不知为何她的脸却更黑更肿。一个星期后,等太阳下山,我们关上灯,母亲上楼了。她的额头就像绑着两个东西,大得像苹果,黑得像橄榄。
没有人再提医院。做这种决定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再谈论这些,就是重温车祸发生后的愤怒和恐惧。爸爸说反正医生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她的生死掌控在上帝手中。
接下来几个月,母亲用许多名字称呼我。她叫我奥黛丽我倒不怎么担心,但我们交谈时她把我叫成卢克或者托尼,就让我很不安。全家人包括她自己一致认为,自从车祸后,她便再也不复从前。我们孩子都叫她“浣熊眼”,觉得这个外号很好笑。她有黑眼圈已经好几周了,我们早习以为常,以至于开起它们的玩笑。当时我们丝毫不知道这竟然是一个医学术语。浣熊眼,严重脑损伤的征兆之一。
泰勒被内疚吞噬。多年以来,他为这次事故,之后又不断为此事造成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责怪自己。他紧紧抓住那一刻和之后的一切后果,仿佛时间本身起始于我们的旅行车驶离公路的那一瞬,没有历史,没有缘起,没有任何外力,直到十七岁的他在开车时睡着,时间才被开启。即使是现在,只要母亲忘记了任何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眼里就会流露出那个神情——他在撞车后的神情,他自己嘴里流着鲜血,对现场遍览无遗,他用目光扫视着他自认为出自他手且只出自他手的这幕作品。
而我,我从不把那次车祸归咎于任何人,尤其是泰勒。那只是众多事件之一。十年后我的理解会发生转变,我沉重地步入成年,那之后,那次车祸总会令我想起那些阿帕奇女人,想起汇而构成人一生的所有决定——人们共同或者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聚合起来,制造了每一桩单独事件。沙粒不可计数,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