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墓园、教堂和再见(2/2)
走进大门,是一个广场,广场的一部份是小庭园。草皮上放着擦了白色油漆的长椅,旧学生街常见的老面孔围着长椅谈笑聊天。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应该是斋藤邀请的宾客。
“这么晚才来。”
时田看到光平慢慢走来,向他打招呼。他穿着和参加广美葬礼时相同的礼服,只有领带的颜色不一样。
“时间还早啊。”光平反驳道。
“参加这种场合,就是要提早来,耐心等新人出现。”
听到书店老板的话,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光平四处张望,悦子还没到。
“要不要去看妈妈桑的婚纱?听说很漂亮。”
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迷你裙的沙绪里抓着光平的手臂问。虽然她看起来像个叛逆女孩,但这个年纪的女孩还是对婚纱很有兴趣。
“沙绪里,你没去滑雪吗?”光平问。
“那种人,才不想和他一起去。”她若无其事地说:“滑雪只是幌子,他只想和我上床。虽然这也无妨,但我讨厌他把话说得太露骨。”
走进教堂,左侧有一道小门,上面贴了一张纸,写着“新娘休息室”。右侧也有一道门,应该是新郎休息室吧。
“我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沙绪里伸手想要敲门,光平拉住她的手说。沙绪里意外地回头看着他。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不是害羞,”光平说:“只是现在不想见到新娘。”
沙绪里原本想开玩笑,但抬头看着光平时,突然露出不安的僵硬表情。
“光平……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可怕?”
光平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的表情很可怕?”
“对,你的表情超可怕的,好像准备去杀人。”
他忍不住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脸,心想,沙绪里可能说对了。
“我只是紧张。”
光平笑着对她说,但他没有自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不像笑容。沙绪里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显然不觉得光平脸上的表情是笑容。
当光平再度来到广场时,悦子已经到了。她穿了一件深色洋装,外面套了那件黑色短大衣。参加这场婚礼的大部份都是中年男子,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她显得格外亮丽。
悦子也发现了他,向他走了过来,但举止有点矫揉造作。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听到她这么说,光平再度摸了摸脸。他向来不擅长掩饰感情。
“事情越来越不妙了。”悦子压低嗓门说,然后迅速四处张望,似乎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有什么不妙?”
“昨天和你分开后,我又去了图书馆,”她比刚才更压低了声音,“警方已经知道我调查的内容了。”
“警方?为什么?”
“应该是跟踪我,我太大意了,竟然没发现……图书馆柜台的女人告诉我的,刑警要求她把我影印的内容也同样影印一份。”
“这么说……”
“如果动作快,可能今天就会来这个教堂。”
她省略了“刑警”这个主词。
光平低着头,踢了两、三下被阳光温暖的水泥地面。他的脚始终无法适应皮鞋的感觉,他当初为了求职面试买了这双鞋,但至今仍然油油亮亮,看起来很不自然。
“如果你同意,”光平说:“我想现在去看新娘。”
悦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平,然后搓着双手。
“你该不会很幼稚地想要给警方一个下马威吧?”
“不是,”他轻轻摇摇头,“一旦交给警方,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想在那之前搞清楚一件事,如果不趁现在搞清楚,可能永远都无法见天日。”
“什么意思?”悦子皱着眉头,“昨天不是已经证实,我们的推理没有错吗?你还要确认什么?”
“就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昨天和你分开之后,我想了很多事,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现在没有时间向你解释了,总之,希望你交给我来处理。”
光平直视悦子的眼睛。悦子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大眼睛和广美很像。
“不瞒你说,昨天佐伯良江来找我。”光平说。
“佐伯?”
悦子露出害怕的表情。“她找你干什么?”
“她说想问我关于她女儿的事……她从绣球花学园的田边小姐口中得知我们曾经打听加藤佐知子的事。”
“她果然也在怀疑。”
“她毕竟是母亲,第六感比我们更强。”
“结果呢?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吗?”
悦子看着光平,似乎想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
“我还没说,”光平说,“我告诉她,我还有事要确认,请她等我确认完之后再说。”
“你想确认的,就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
光平凝视着她的眼睛,代替了他的回答。她也用平静而坚定的眼神迎接他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悦子先松了口。
“我原本还想过一个平静的新年。”
光平也努力想要挤出笑容,但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好事一定很快就会发生的。”
两个人走向教堂。
一踏进建筑物,光平走向左侧那道门,但立刻改变主意,停下了脚步。
“去见新娘之前,先去看看新郎吧。”他对悦子说。
“应该没有新郎休息室。”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里有,而且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光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斋藤的声音。斋藤打开了门,光平走了进去,悦子也跟在他身后。
斋藤似乎正在休息室内和一个女人说话,看起来像是教堂工作人员。斋藤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很帅气,神情不太紧张,气色也很好。
“那就麻烦你了。”
那个女人说完,向光平他们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看到她关上门后,斋藤苦笑着叹气。
“我要忠告你们,”斋藤整了整领带,对他们两个人说:“这种婚礼要尽可能趁年轻时办,年纪一大,就会觉得很难为情,也很麻烦,没办法乐在其中。”
然后,他察觉了光平他们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我有事想要请教。”光平说。
斋藤看了看他,和站在他身后的悦子,然后视线看向左斜下方,似乎在思考“是什么事?”,但随即放弃了思考,抬起了双眼。
“什么事呢?”
“就是广美遇害当天的情况。”光平迟疑了一下说。因为他想到对方即将步入礼堂,而且这里是教堂。
“你说那天你忘了拿东西,所以去了妈妈桑家里,但很快就离开了,对吗?”
“对,我把一本小型记事本忘在那里,因为上面记了重要的电话,所以我不得不去拿。那本记事本怎么了吗?”
“记事本不重要,”光平说,“所以,从你进公寓到离开,前后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吧?”
“对……大概几分钟而已。”
“我想也是。”
光平小心谨慎地说出这句话,把“几分钟”的时间和自己的想法对照了一下,“你去公寓的时间和广美回家的时间几乎差不多,所以,她很可能看到你走进了公寓。”
斋藤打量着光平的脸,似乎再三确认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光平没有说话,斋藤微微偏着头,挤出亲切的笑容,但笑容逐渐僵硬起来。
“也许吧,但怎么了吗?应该和命案的真相无关吧。”
“你果然在公寓前遇到了广美吗?”
“没有遇到,我走进公寓,走上楼梯时,看到她从后面走进来,她可能看到了我。”
“原来是这样。”光平说,他感到浑身的力量放松。
“你好像一直在追究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斋藤的语气严厉起来。光平看着他的脸,心情沉重地拨了拨浏海。
“不,我只是想请教一下这个问题。”
光平走出了休息室,斋藤也没有叫住他。
“我搞不懂你的目的。”
走出新郎休息室时,悦子在光平的耳边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你不说,我完全搞不懂。”
“我马上就会告诉你。”
光平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门。
悦子正想要说什么,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沙绪里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刚才似乎在参观纯子的婚纱。她一看到光平,意外地瞪大眼睛。
“你怎么了?你还是想来看一下?”沙绪里看着光平说。
“机会难得啊,”他说,“还有谁在里面?”
“没有,只有妈妈桑一个人。她好像很紧张,你去鼓励她一下。”
“是吗……啊,沙绪里。”
她正想离开,光平叫住了她,“我的表情还是很可怕吗?”
沙绪里一脸严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后说:“不会,没问题。”
“太好了。”光平笑着回答。
打开门,放在墙上架子上的铜制马车模型立刻映入眼帘。虽然这个木造的房间有点老旧,但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放在角落的桌子也是手工制作的,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年分了。
墙上设计了镶嵌玻璃的窗户,冬天的阳光洒进屋内。身穿白纱的纯子背对着窗户,静静地坐在那里。光平他们走进休息室时,她抬起了头,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幅油画。
悦子先走到她面前,呼吸了一下后,对纯子说:“纯子姊,你好美。”纯子的嘴唇露出笑容。
“真难为情,但是谢谢你。”
“真的很漂亮,”光平也在悦子身后说,“真希望广美可以看到。”
纯子微微低着头,小声地再度说了声:“谢谢。”
“但是,妈妈桑,”光平努力克制着内心涌起的情绪说:“但我无法对你说恭喜。”
纯子很不自然地收起了笑容,然后问光平:“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因为……”
光平舔了舔嘴唇,让呼吸平静下来。因为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可悲的呻吟。
他终于下决心开了口。
“我不想恭喜你。警察很快就来了,因为你是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
7
纯子好一阵子都没有反应,旁人无法分辨她是一下子无法理解光平说的话,还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然后,她缓缓地偏着头。
“为什么?”她问。她化了妆的白皙脸庞微微偏着,宛如古董人偶。
“我们并没有积极调查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
光平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感情说。
纯子的眼睛化着浓妆,所以光平无法解读她的感情。她用漠无表情的双眼看着他的嘴。
“刚开始,”光平瞥了一眼悦子,“是因为我们想知道广美的秘密。”
“广美的秘密?”纯子重复一遍,似乎听不懂这句话。
“我们发现,广美每个月都去扫墓,”他说,“但并不是去扫有村家的墓。我们经过各方的调查,发现她是去扫六年前读过绣球花学园加藤佐知子的墓。”
纯子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加藤佐知子”这个名字,但声音太小了,根本听不到。
“于是,我们向学园的职员打听了这个小女孩的情况,得知她在一场车祸中,头部受到外伤,造成了一种脑性麻痹。那个女孩在学园读了一年多就死了,死因也是车祸引起的后遗症。我们问了职员那起车祸的事。”
光平回想起悦子和职员通完电话后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僵硬。
“车主肇事逃逸,”光平说,“八年前,当时三岁的加藤佐知子在路旁玩的时候,被经过的车辆撞到,头部受了重伤。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她也因此陷入了更深的悲剧。”
这就是悦子从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广美就是去为承受了这种悲剧命运的少女扫墓,珍藏了那名少女写下作文的小册子,也去她曾经就读的学园帮忙。广美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合理解释这件事,那就是广美造成了那起车祸。”
“但是,”悦子用平静的声音插了嘴,“这太不合理了,因为,我姊姊根本不会开车。所以,到底是谁开的车。”
“你的意思是……是我开的车?”
纯子问。光平屏住呼吸,悦子移开了视线。没有人说话,沉默支配了小房间。
“但是,”悦子打破了寂静,“姊姊为这件事感到自责,所以,始终无法忘记少女的事,试着用各种方式补偿。”
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
“这是车祸当天的报纸,”悦子说,“当绣球花学园的人告诉我车祸发生地点时,我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车祸地点就在姊姊最后一次去参加钢琴比赛的会场附近,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你们开车去会场的途中,撞到了那个女孩。”
“没想到她真的猜中了。”光平说。
悦子深深地点头,“我去图书馆,查了钢琴比赛翌日的报纸,果然发现了车祸的相关报导──纯子姊。”
听到悦子叫自己的名字,纯子的身体抖了一下。
悦子继续说道:
“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次比赛的事,那天,姊姊因为临时有状况,所以搭了你的车子,在比赛开始前才走进会场……。我猜想姊姊应该要求你开快一点,你为了姊姊,在小路上开快车,结果就引发了车祸。”
纯子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就是回答。
“只要回想之后的事,就知道姊姊当时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她走上舞台后,无法弹出任何一首曲子。如果几分钟前,自己坐的车子撞到了小孩子,而且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车祸,她当然弹不出来。”
悦子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次之后,她就放弃了钢琴,我猜想她也不敢奢求幸福。”
她看着光平,似乎在说,之后就交给你了。
光平吞了一口口水。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起车祸没有查出肇事者,但广美为此懊恼不已。她在某个场合得知那名少女在‘绣球花学园’,而且在六年前死了。”
纯子听光平说话时,泛泪的双眼看向空中。她脸色苍白,却没有对悦子和光平的话感到惊讶,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至少光平这么觉得。
“我猜想广美打算去绣球花学园帮忙做为补偿,所以每个星期二都去那里做义工。这就是广美的秘密。”
光平暂时做了总结。
光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重大的任务,他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手,手心被汗水湿透了,喉咙却干得快冒烟了。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擦汗时,他偷偷瞄了纯子一眼,她的姿势几乎和前一刻没有两样,对光平说的话也不感到惊讶。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因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但问题还在后面。”
光平把手帕放回口袋,用压抑的声音再度开了口。“我猜想广美应该对堀江园长……坦承了自己在八年前的罪行。”
“到底是为什么?”
纯子突然开了口。
“什么?”光平惊讶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她的眼神很纳闷,就像小孩子在发问。也许她真的觉得很纳闷。
光平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猜想她想说就说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因为想说……”
纯子仍然看着半空嘀咕。光平觉得她也许一辈子都搞不懂这个问题。
他继续往下说。
“堀江园长听广美说了这件事后,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广美应该也没有要求他做什么。这只是我见过园长一次之后的感想,他不是那种会拿过去的罪过,要求别人偿还的人。”
光平看到悦子在一旁微微点头。
“照理说,这种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却发生了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就是那起连续杀人案。井原杀了广美,但堀江园长因为这起命案产生了不安,他担心和八年前的车祸有关。”
堀江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起命案是发生在学生街的商业间谍案,他很自然地和广美的过去链接在一起。
“堀江园长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来到了学生街。他当然是来见和八年前车祸有关的另一个人。”
“所以……就是来找我?”
纯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用惯有的温柔眼神迎接光平的视线。光平看着她的眼睛说:
“对,堀江园长来见你,你不得不杀了他。因为你担心他说出你的过去。”
光平仿佛终于吐出了郁积内心的脓汁,内心一阵舒畅,然而,他只舒畅了短暂的瞬间而已。脓汁吐出后,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洞,冰冷的风咻咻地吹过,但他仍然无法闭上嘴巴。
“妈妈桑,你杀了堀江园长。”
他又说了一次。最好纯子强烈否认。这个想法浮上他的心头,随即又消失了。
“我杀了他?”
然而,纯子并没有强烈否认,她轻轻闭上眼睛,露出既悲伤、又难过的表情。
她在犹豫。光平深信这一点。她只有一张王牌可以从眼前的局面脱困,然而,她很清楚,一旦使用这张王牌,就可能为别人带来灾难。
“你为什么不反驳?”光平问,“你应该有证据可以反驳,你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纯子张开眼睛,嘴唇也无力地张开,看着光平。
“我没说错吧?”光平说:“那天晚上十二点,圣诞树亮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尸体,尸体是在凌晨一点时发现的。十二点到一点这段时间内,你从头到尾都和我们一起在店里。”
她仍然不发一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平的嘴,似乎在推测他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你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不容许别人有丝毫的质疑,但仔细分析后,就会发现有几个不自然的地方。比方说,发现变成圣诞树装饰的尸体时的状况,为什么凶手要用那种夸张的方式处理尸体?而且,那天看完试灯后,你邀我们来店里也启人疑窦,那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了。综合所有这些情况后思考,发现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让所有的情况有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为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她的胸部用力隆起。光平以为她打算说话,所以就等待着,但她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她的叹息宛如洞窟般又深又暗。
“那天晚上的事,我猜想应该是这样。”
光平说话时观察着纯子的反应。“十一点半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你的店去看圣诞树试灯。原本商店街的人、沙绪里和井原都在你店里,但那时候大家都离开了‘莫尔格’,店里只剩下你一个人。我猜想堀江园长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在车站前的拉面店问了大学的位置,那只是为了知道‘莫尔格’的方位。他之所以会挑选那个时间,是希望在打烊之前,和你两个人单独谈,了解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车祸是否有关。但对你来说,他是你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因为你担心他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未来。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我杀了他……”
纯子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没有感情,令空气更加冻结。
“对,你杀了他,”光平说:“堀江园长后脑勺有内出血,警方认为他的致命伤不是胸前的刀伤,而是后脑勺的伤。你趁他坐在吧台前不注意时,从后方用钝器敲他的头。”
“钝器?”她反问。
“就是凶器。”光平补充道。
“我也大致猜到了凶器是什么,可以让堀江大意,使用后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东西──对,我猜是威士忌的酒瓶。参观完圣诞树,我们回到店里喝酒时,你说要请客,送了我们一瓶威士忌。其实那瓶酒就是凶器吧?”
光平想起当时纯子很仔细地擦拭酒瓶。
也难怪警察怎么也找不到凶器。
“虽然你在冲动之下杀了人,但真正棘手的问题还在后面,因为你必须处理尸体。我相信你当时很慌张,我能够想像你当时有多烦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可能想过要自首。但是,这时,有一个人主动愿意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
“光平。”
纯子声音很小,却很清楚地叫着他的名字,用好像母亲在训谕孩子般的眼神看着光平。“你要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希望你想清楚之后再说出口,尤其是在说出我以外的人的时候……”
光平点了点头,纯子的这番话让他对自己的推理更加产生了自信。纯子担心对“那个人”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不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在思考到底谁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我一度以为共犯是斋藤先生,我以为只有他愿意为你做这件事,但很快就知道我想错了,因为他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既然这样,到底谁能够协助你?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思考,既然你是临时起意杀人,共犯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行为。既然并不是计划犯罪,如果共犯不是刚好在场,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杀了人。这么一想,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我们离开店的时候,堀江园长还没有来,当我们回到店里时,店里并没有他的尸体,所以,只有这段时间内出现在‘莫尔格’的人,才可能知道你杀了人。在圣诞树试灯前,有人回去店里吗?其实有一个人,他看到灯亮之后,回去店里找你。”
光平看着纯子,“共犯是时田老板──对不对?”
光平仍然记得时田之前曾经要求他“收手”。他试图袒护纯子。
纯子无力地摇头说:“我无法回答。”光平觉得这句话就是回答。
“老板回到‘莫尔格’时,刚好看到尸体和你,我不知道时田老板对案情的背景了解多少,但是,他应该知道是你杀了对方,于是,他想到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为你脱困。首先,他把尸体拖到里面,让你去看圣诞树,然后,他回到家里,拿了水果刀,等试灯结束,大家都回家后,再从店后方把尸体搬走。你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他把尸体搬去圣诞树前,就用刀子刺进了尸体胸口,把圣诞树亮灯的时间设定在凌晨一点。他之所以用刀,是希望警方认为这起命案和之前的两起命案是同一人所为。如果你不是之前那两起命案的凶手,这件事可以扰乱侦查;如果之前的两起命案也都是你干的,此举就可以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当他做完这些事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莫尔格’,在一点左右再度把我们带去圣诞树前。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他那天在试灯后再去店里很奇怪。因为他知道‘莫尔格’打烊的时间,为什么会以为店还开着?”
光平在说话时想起时田挂在店内深处的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中是他夭折的女儿。光平之前一直觉得她像一个人,现在终于想到,原来是纯子。时田对纯子怀有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移情纯子,把纯子当成是死去的女儿。
然而,光平没有提起这件事。
纯子看着自己的手指,这可能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今天,她的手上没有戴那个蓝宝石的戒指,指甲擦上了淡淡的粉红色指甲油。
“你有……证据吗?”她用略微带着鼻音的声音问,“你说时田先生做了这些事……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光平说,“全都是我的推理,所以,你可以说我是胡说八道,但事实并不是,对不对?”
纯子没有回答。
“纯子姊,”始终默默听着光平说明的悦子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新娘,“我们并不是来劝你自首的,不瞒你说,我和光平讨论后,决定不把这些事说出去。我们当初只是想知道姊姊的秘密,所以开始调查,没想到被刑警盯上了,他们很可能也注意到你的事。如果警方没有关键证据,你可以否认到底,我们绝对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对吧?”
光平没有立刻意识到悦子最后的“对吧?”是在问他。因为他注视着悦子的脸,她专注的光芒格外动人,脸上的肌肤白里透红,看着她的表情,让他想要默默点头,然后走出这个房间。因为这样做比较轻松。
然而,他开了口,“不对……”
“不对?”
悦子对他露出责备的眼神,“什么‘不对’?”
“不对,”光平又说了一次,“你说得不完全对。”
“哪里不对?”
“所以,”他走到墙边,拿起放在架子上的赞美诗的书,因为太旧了,整本书快要散开了。
“我原本也和你想的一样,至少在昨天之前是这样,我也不打算揭露妈妈桑的罪行,但现在有一点点改变,不,应该说完全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改变?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悦子问。
“也许是因为我太自私了,”光平回答:“我原本觉得,即使妈妈桑杀了堀江园长,书店老板也牵涉了这起命案,都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如果和广美的死有关,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无法原谅。”
时间好像暂时停顿,悦子用失焦的双眼看着光平,纯子宛如化石般一动也不动。
“我是昨天才发现的,”光平说:“我昨天不是打电话给你吗?为了打听今天的行程安排,你接了电话,我听到你在电话中说:‘喂。’”
光平低头看着纯子,“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纯子有点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她随即了解了。光平看到她因为化妆而变得很白的脸更加苍白。
“那一刹那,我想起以前听过这个声音,”他说:“我甚至纳闷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因为那就是我发现松木尸体时,接到的那通电话中的声音。”
当时,光平听到电话中有一个女人说:“喂、喂。”但对方没有多说话,就挂上了电话,光平曾经听过这个声音的记忆也被推到意识的角落,无法浮现在意识的表层,但是,昨天听到相同的──除了音质以外,连声调都一模一样的──声音的刹那,迅速唤醒了他的记忆。
“我开始思考,你和松木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他,而且,你只字不提曾经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也很奇妙,更奇怪的是,你一听到我接电话,就马上挂了电话。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假设,也许你预见到松木会遭人杀害。如果你预见了这起命案,就会对他好几天没有去‘青木’上班感到不安,才会打电话确认。”
“预见?”悦子问了,“为什么纯子姊知道松木会被人杀害?”
“因为,”光平调整了呼吸,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松木把那份意向书和科学杂志交给了妈妈桑,而不是广美。”
啪沙。室内响起一个声音,纯子手上的捧花掉在地上。光平看着散落的花,不由得想起了秋水仙,但花束中当然没有秋水仙。
“松木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妈妈桑,而不是广美。”
他心情沉重地继续说道:“其实只要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很简单,松木觉得把证据给和自己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对井原构成的威胁更大,广美和我有关,所以,他认为交给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的妈妈桑更安全。”
“纯子姊,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悦子语带颤抖地问纯子,纯子一动也不动,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但也没有否认光平的推理,这更加令他感到绝望。
“我猜想妈妈桑一开始无意说谎。”光平说:“我猜想是因为妈妈桑掌握了重要的证据,所以真的很担心松木的安危,所以就忍不住打电话确认──妈妈桑,我没说错吧?”
纯子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但也可能是光平的错觉,或者是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既然这样,在得知松木死了以后,纯子姊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只要公布证据,就可以马上逮捕井原。”
“要立刻逮捕他并不难,但妈妈桑并没有这么做,她知道为了湮灭证据,井原可以杀人不眨眼,所以,她利用这一点借刀杀人。”
“等一下。”
悦子尖声叫了起来。这种慌乱的态度不像是她的作风,“你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纯子姊利用井原杀了姊姊。”
“很可惜,”光平克制着内心的感情,“事实就是如此。”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妈妈桑……”
纯子闭上眼睛,双唇也像牡蛎般紧紧闭着。光平捡起掉在纯子脚下的花束,再度放在她的腿上。甜蜜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鼻孔。
“比方说,名为《科学纪实》的科学杂志的下落也是如此,虽然现在大家都以为是松木把杂志交给了广美,但当时只有妈妈桑看到那一幕,正确地说,是只有妈妈桑说她看到了,井原和时田老板都是听妈妈桑转述的。”
“啊!”悦子叫了起来,光平点了两、三次头。
“从这个角度思考,就可从井原的行动背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公寓的备用钥匙也一样,妈妈桑故意先在井原面前随口提起可以有方法擅自溜进广美家,然后,又故意让井原尾随自己,让他知道门牌背后藏了备用钥匙。其实原本广美并没有在那里放备用钥匙,妈妈桑只是假装从那里拿了钥匙。离开广美家时,又把钥匙放回了门牌背后。于是,就为井原进入广美家铺好了路,同时,妈妈桑还安排了井原溜去广美家的日子,告诉他公寓的管理员星期几不在。星期五──妈妈桑这么告诉他,然后,事先把《科学纪实》这本杂志放在广美家里,当然,也把井原想要拿回的那份意向书也放了进去。”
“井原找到这份意向书后,就会对姊姊下手……”
悦子嘟囔道。
“这就是妈妈桑的计划,广美也因为在井原溜去她家的那天提早回家,果真被井原杀了。”
“为什么?”
悦子看着地毯,用尖锐的声音小声问道,不知道在问光平,还是在质问纯子。“为什么要杀姊姊?为什么要杀害从小就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一开始,”光平嘀咕道,“我以为妈妈桑想要杀掉所有知道那起车祸的人,但我还是不愿意往这个方向解释。况且,妈妈桑和广美之间的关系,恐怕并非只是共同掌握了这个秘密的简单关系,事到如此,还在拘泥于八年前的事也让我感到不解。”
“那又是为什么……?”悦子满脸悲伤,微微偏着头。
光平调整呼吸后说:“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
“情况?”
“对,斋藤先生的出现,改变了原本的情况。”
纯子没有回答,她沉默不语。
“什么意思?”悦子问。
“也就是说,”光平小声地说,“车祸的事当然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斋藤先生,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他那么爱纯子姊,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这一次不行,因为斋藤先生是负责治疗加藤佐知子的医师。”
光平语气强烈地说完这句话,空气变得更加紧张,光平在紧张的气氛中继续说道:
“我想起之前斋藤先生告诉我那个红风车女孩的事,终于发现了这一点。那个女孩因为车祸后遗症导致手脚不方便,最后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长眠了──那个女孩就是加藤佐知子。我至今仍然记得斋藤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时的眼神,他至今仍然为投入了全力治疗,却无法拯救那个女孩感到懊恼和痛苦。如果造成少女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肇事逃逸的车主,即使是自己的女朋友,斋藤先生也很可能无法原谅,不,绝对不会原谅。”
室内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纯子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奇妙的声音。光平仔细一看,发现泪水滴落在她的腿上。
“所以,纯子姊利用井原借刀杀人,杀了姊姊,是避免姊姊把八年前的事告诉斋藤先生……吗?”
悦子问这句话时,那双很像广美的长眼睛眼尾沉痛地垂了下来,光平只能对她点头。
“但是,纯子姊是姊姊的好朋友,姊姊怎么可能说出这种会让好朋友不幸的事呢?”
悦子语气激动,不知道是针对纯子,还是针对光平,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也这么相信,”光平说:“但妈妈桑不相信。”
“为什么?”悦子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
“我猜想……应该是广美曾经和斋藤先生关系亲密。”
纯子的啜泣一度中断,身体用力摇晃了一下。
悦子的胸口也用力起伏着,“他们曾经是情侣吗?”
光平皱起眉头,抱着双臂。
“我和广美刚交往时,她曾经告诉我,和之前的男朋友刚分手后不久,如果那个人是斋藤先生,很多情况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合理得令人感到可怕。比方说,我虽然经常去‘莫尔格’,却从来没有见过同样是老主顾的斋藤先生。至于其中的原因,就是他每次都是星期二去。因为广美每个星期二都不在,我不会在星期二去;斋藤先生不想见到旧情人,所以只在星期二才去,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见到面。”
“所以,纯子姊不相信姊姊,是因为姊姊憎恨她抢走了斋藤先生吗?”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光平否定了她的想法,“广美和他分手,应该是广美主动提出的。”
“姊姊提出的?为什么?”
“根据我的推理,广美可能因为某个机会,得知了他和加藤佐知子的关系。果真如此的话,以广美的性格,很可能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的确有这种可能。”
“但是,斋藤先生一无所知,只觉得广美突然甩了他。”
“所以,他之后立刻和纯子姊发展了亲密关系?”
“你这么说,听起来他好像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光平看着低着头的纯子,“其实是妈妈桑很有手腕,而且,斋藤先生也很在意。虽然他们之前说,广美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其实应该并没有公开。”
“是吗?”悦子轻轻合掌,“姊姊因为过去的事感到自责,所以,绝对不会原谅拥有相同过去的纯子姊和他结婚。”
“我想是这样。”
“因为……”光平的话音刚落,几乎瘫软的纯子挤出一个声音。
“因为……我想广美不可能原谅我,因为她是优等生,是千金大小姐……但光说漂亮话,怎么可能在这个社会上过日子……”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影探头进来。
“时间差不多了。”
人影说。
“知道了。”
悦子回答,人影说了声:“那就拜托了。”随即关上了门。
光平回头看着新娘。
纯子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好像随时会倒下来。或许是因为穿着白色婚纱的关系,光平觉得她宛如一堆雪,很快会静静融化,然后消失。
“你似乎误会了,”光平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公事化口吻说:“我最后再说明一点。”
纯子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和眼睛周围都染成了红色,仿佛她流下的眼泪是血。
他说:
“虽然你和斋藤先生对广美隐瞒了你们的关系,但我猜想她已经知道了。”
纯子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全身痉挛起来。光平低头看着她的后背。
“广美知道斋藤先生出入你家,她被井原杀害的那天晚上,也看到他走进了公寓。所以,她被井原杀害时,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搭上电梯,想要上楼求救,因为那时候,她仍然爱着斋藤先生……她去六楼,不是试图向你求救,而是要去找斋藤先生。这才是密室之谜的真正答案。广美仍然爱着斋藤先生,也知道他和你的关系,但她没有妨碍你们,我相信她永远都不会。”
光平最后说了声:“我说完了。”走向了门口。
8
教堂内的空气有点潮湿,并不是说这里的气氛很阴森,而是湿度真的很高。光平以为哪里在加湿,却没有找到加湿机。
光平和其他人坐在纵向排了很多排的长椅上,等待新娘和新郎入场。
左侧坐的是新娘的朋友,右侧是新郎的朋友。纯子的朋友不多,但斋藤的朋友更少,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医院的同事出席。
──咦……?
光平在斋藤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发现了佐伯良江的身影,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恭敬地欠了欠身。
她昨天突然来到光平的公寓时,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对光平说:“希望你把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堀江园长死后,她猜想到这次的事件可能和自己的女儿有关。园长在被杀之前曾经问良江:“最近有没有人问你关于佐知子的事?”
于是,佐伯良江去医院见了佐知子主治医生,也去命案现场附近走动,试图寻找线索,却没有任何收获,原本正打算放弃,刚好得知光平他们打电话去学园询问佐知子的事。
光平向良江约定,日后一定会告诉她真相,同时,也从她口中问出了一些情况,也确认了斋藤是治疗佐知子的主治医师。
但是──
到底要怎么告诉她真相?光平想到这一天,心情更加忧郁起来。
他把视线从参与婚礼的人身上移开,巡视着建筑物。这栋地板和墙壁都是木制的古老建筑物,天花板上刻着复杂的浮雕,设置在高处的窗户镶着配色十分漂亮的镶嵌玻璃。正前方的圣坛有三层,宛如历史悠久的老房子内设置的佛堂般富丽堂皇。而且圣坛很大,可以上演一齣小型舞台剧,后方有一扇小门。门上也有精细的浮雕。
教堂内虽然有十字架,但并没有看到平时在图片和照片上常见到的耶稣,只有木板上镂刻了一个十字架。
“光平,我问你,”坐在他旁边的时田戳了戳光平,“听说这种地方不能拍照,真的不能拍吗?”
他手上拿着高级单眼相机,似乎想为他当成女儿看待的纯子拍下出嫁的那一刻。
“我也不太清楚,”光平偏着头,“应该不能拍,但上帝应该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吧。”
时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是吗?那就太好了。”
圣坛后方的门打开,神父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的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镶着金线银丝的袍子。神父装模作样地环视信众席,缓缓走了出来。当他来到圣坛的中央时,教堂后方的门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铺着地毯的信道上响起富有节奏的脚步声,身穿燕尾服的斋藤走过光平他们身旁。
斋藤来到神父面前时,风琴开始演奏。身穿一袭纯白色婚纱的新娘将在音乐中登场,所有人都起身等待她的出现。
“你能够祝福她吗?”站在光平另一侧的悦子在他耳边问。
“不知道,”光平回答,“恐怕很难做到。”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可以不参加啊。”
“虽然是这样,但我也不太清楚。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啊。”
“我们的行为应该违反了上帝的意志。”
“你会受到良心的苛责吗?”她问。
“叫上帝去吃屎。”
光平没好气地说。
教堂内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风琴演奏的乐曲即将结束,却迟迟不见新娘现身。圆脸的神父不安地伸长脖子,斋藤也转过头。
“发生什么事了?”到处听到有人在问,甚至有人走到信道上看着后面抱怨着。
这时,门开了。
门打开的速度好像慢动作般极其缓慢,令人焦急不已,但座位上还是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然而,这种叹息声也很快缩了回去。因为站在门外的男人完全不符合这个场合,他身上的衣着邋遢,眼中佈满血丝,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胸前,因为他双手抱着身穿婚纱的新娘。新娘无力垂下的手臂绑了一块白色手帕,她的手腕沾满鲜血。
风琴的演奏突然中断了。
有好长一阵时间没有人说话,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但也许实际并没有那么长。
“纯子。”
第一个开口的是斋藤,他想要冲向自己的新娘,但抱着新娘的男人制止说:“你不要动。”他向前冲了两、三步,随即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
“我是警察,”抱着纯子的香月说,“新娘企图自杀,我会立刻送她去医院。”
“还有救吗?”
悦子大叫,光平也想大喊。
香月看着悦子,用力咬着下嘴,然后开口说:“还有救。”他的声音极度沙哑。
“一定还有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送命。”
9
迎接新年后,光平碌碌无为地过完了新年的前三天。四日早晨,光平睡了一个懒觉。左手伸手一摸,床上没有人,窗帘已经打开,对冬天而言有点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厨房传来动静,但似乎并不是在准备早餐。
光平伸了懒腰,在床上坐了起来。一看旁边,发现有一件淡粉橘色的t恤脱在那里。那是悦子代替睡衣穿的t恤,她睡觉时,在这件t恤下只穿一件白色内裤。她说,穿睡衣睡觉,睡衣也会翻起来,和穿t恤没什么两样。
门打开了,悦子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白色宽松毛衣,下半身仍然只穿了一件短裤。光平欣赏着她白皙的美腿良久,称赞说:“你的腿真漂亮。”
“谢谢,我对自己的腿很有自信。”她露齿一笑,然后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有新日和东和又为之前电脑的事杠上了。”
“那起事件呢?”光平问。
“没有刊登。和新年这么大的事相比,这种事太微不足道了。”
说着,悦子捡起黑色丝袜穿了起来。穿上丝袜后,她的腿看起来更长了。
那天,纯子从教堂被送去医院后,医生救回她一命,但光平他们对之后的情况完全不了解,香月也没有联络他们。
今年的新年,光平都在悦子家。他们一致认为,没有必要各自体会忧郁的心情。
悦子穿完黑色丝袜后,又穿上灰色短裙,在光平脚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什么打算?”
“比方说,今年这一年打算在哪里度过?今年还是要在台球场继续打工,住在那个唯一的优点就是臭气冲天的公寓吗?”
“你的嘴巴很毒喔。”
“我说的是实话──你有什么打算?”
光平双手握在脑后,看着白色天花板。对他来说,这是目前最难回答的问题,但也是目前最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我决定重新整理一下。”光平回答。
“重新?整理?”
“我要重新整理一下广美的事,”光平说,“你不是也看到她在‘绣球花学园’当义工时的照片吗?照片中的她很快乐。”
“的确很快乐。”悦子回答。
“我在思考,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快乐,然后终于发现,她去那里当义工,并非单纯想要补偿,而是真的在那份工作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也许吧,因为她在那里弹了钢琴。”
“对啊,”光平说:“一开始也许是为了补偿,但渐渐从中感受到快乐。她并不是在那里追求生命的意义,而是把自己的境遇转化成生命的意义,原来这也是一种人生方式。”
“所以她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吗?”
“不,”光平掀开被子走下了床,“而是说,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借用你的话,就是菜单上多了一道菜。”
“哼嗯。”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去澳洲?”
“澳洲?”
“我之前不是邀你一起去吗?说等命案侦破后,我们一起去。你下决心了吗?”
“澳洲喔。”
光平再度倒在床上,想像着那个南国。悉尼、无尾熊、袋鼠、葛瑞&8231;诺曼(greg noran)──他对澳洲的印象仅止于此,完全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山,有什么河川,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什么水?他觉得喝那里的水,用那里的水洗脸似乎具有焕然一新的意义。
“不错啊。”光平说,“太奇妙了,我第一次有这种心情。”
“我想,应该是诅咒失灵了。”悦子说,“有某个诅咒绑住了你,所以让你无法动弹。”
她说话时的神情太认真,光平忍不住感到不安。
“什么诅咒?”他问。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学生街。”
光平不由得感到佩服,真是一针见血的意见。
10
寒假结束,学生再度返回大学校园。旧学生街仍然像受潮的烟火般毫无生气,但生意至少比寒假期间稍有起色。因为“青木”对面的理发店有了新客人。
光平在“青木”上完最后一天班,为每张台球桌盖上防尘套后,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低头看着下方的马路。
许许多多的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其中也包括了在学生街的回忆,但也有很多是之前的事件,似乎每个人都在向他传递某些讯息,他想要花很长的时间,努力解读他们发出的讯息中的意义。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还太年轻,还无法了解其中所有的意义,而且,并不需要对太年轻这件事引以为耻。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老板站在他身后。留着小胡子的老板看起来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瘦了点。
“你真的要离开了。”老板说。
“我应该说,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吧?”
“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老板把手上的褐色信封递给他,光平接了过来,发现比他想像中更加厚实。
“我在里面放了一点程仪。”老板眯着眼睛说,“反正多带点钱在身上不会碍事。”
“谢谢。”光平说。
“需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光平想了一下说:“我想保养一下台球杆。”
老板下楼后不久,沙绪里上了楼。她反手拿了一个纸包,神情有点紧张。
“你要走了。”
“嗯。”
“你走了,我会很寂寞。”
“谢谢,见不到你,我也会很寂寞。”
“这个送你。”
沙绪里把四方形的纸包递给光平,包装纸上画了法国人偶、古董车和机器人。光平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小丑人偶。
“这是音乐盒。”说着,她拿出盒子里附的电池,装进小丑的肚子里。小丑的肚子是电池盒。
“准备好了吗?看清楚啰。”
她把人偶放在收银台上,她双手在小丑面前用力拍了一下。音乐盒响起音乐,小丑的脖子和手动了起来。小丑脖子转了两周半后停了下来。
“是不是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光平说,然后,他也拍了一下手,小丑的脖子和刚才一样转了两圈半。
“你要把它当作是我好好珍藏。”
“我会把它当作是你好好珍藏。”
她在光平的身旁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她的嘴唇宛如富有弹性的奶酪蛋糕,光平搂着她的腰,用肌肤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我相信,很多事都会慢慢发生变化。”
长吻之后,沙绪里看着光平的眼睛说。“我也会改变,绝对会改变。”
“怎么改变?”
她微微侧着头说:“变漂亮。”
沙绪里最后握了握光平的手,抽离了身体。
“那就再见了。”她说。
“再见。”
楼梯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好像在倒数计时。
光平独自擦着球杆,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影子,接着,阴影遮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发现香月笑嘻嘻地低头看着他。
光平也露出丝毫不输给刑警的笑容。他早就预料到这位刑警会上门,所以并没有太惊讶。
香月难得穿了一套深色西装,外面穿了一件大衣。
“我在想,必须把这起事件的结果告诉你。”
“太感谢了。”
“你知道我带走了新娘。”
“就像达斯汀&8231;霍夫曼。”光平说。唯一的不同,就是香月不像达斯汀&8231;霍夫曼那么谦虚,而是大摇大摆地带走新娘。
“她总算恢复了健康,所以从她口中问出了详细情况。没想到她很镇定,让我开春的第一个工作就很顺利。”
“她有没有提到我?”
光平问了内心最在意的问题,他仍然记得纯子宛如白雪般文风不动的身影。
“没有说什么,”刑警冷冷地说:“还是你有什么在意的事?”
“不……没有。”光平说。
“命案的情况正如你们所推测的,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有一个问题。”
听到光平这么说,香月看着他,似乎在说:“放马过来吧!”
“妈妈桑对广美的杀机到底是何种程度?”他问:“广美被杀翌日,她在店里哭,用酒把自己灌得烂醉。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她似乎也很后悔。”
刑警低下头想了一下后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别人很难判断她当时的心理,我猜想她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即使这样,你仍然想问答案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刑警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没有意思。”
“就像是,”光平吞了一口口水,看着刑警的脸,“广美拒绝你求婚的原因?”
“是啊。”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其实光平已经为这个问题找到了相当合理的理由。他是在那起车祸后向广美求婚,她想到自己的过去,就觉得不能嫁给维护法律尊严的香月。因为当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她的过去曝光时,会对香月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
然而,光平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相信香月已经知道了。
光平也觉得有很多事不说为妙。比方说,广美为什么想冲向平交道就是其中之一。她当时一定得知了斋藤曾经全力以赴地治疗加藤佐知子,觉得这个事实是自己的报应,所以选择踏上死路。当时的她,身上散发出这样的绝望。
经过一番曲折后,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契机。她遇见了光平。尤其是光平在救广美时,发生了脑震荡,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加藤佐知子的事,让她对脑部受伤的问题变得异常神经质,难怪当初光平谎称头痛时,她会那么紧张。
光平也决定闭口不谈成为命案关键的备用钥匙的事。纯子手上的备用钥匙──应该是以前广美交给斋藤的,之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交给了纯子。
而且──
最后,还解开了关于她的一个谜团。她堕胎的那个孩子应该是斋藤的。他们在分手前曾经有过亲密关系,就是那时候怀孕了。
但是,光平当然无意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光平在暗自思考时,香月脱下了大衣,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在嘴上。
“听说你要去旅行。”他说。他嘴里的烟上下抖动着。
“我想,”光平回答:“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累积社会经验吗?”
“差不多吧。”
香月点了烟,从嘴里吐出乳白色的烟,勾勒出各种形状后消失了。
“这次的事似乎对你造成了影响。”
“有一点。”
“旅行回来后有什么打算?打算找正职的工作吗?”
“不知道。”光平回答,“但八成不会,我可能会重新考大学。”
“大学?”香月惊讶地问:“你打算回去当学生?”
“可能吧,”光平说:“但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失败,我会决定自己的目标后读大学。”
“是为了目标而读书吗?”
“是啊,但我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也不会设定期限。如果找不到目标,就一直寻找,直到找到为止。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这也是一种人生。”
“这一年,你不是都在寻找吗?”
“但态度不一样了,”光平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过去变成一张白纸,所以我无法离开学生街。”
刑警再度抽烟,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在思考什么。光平用砂纸磨着球杆前端,等待他开口。
“听了你的事,我想起三幅画。”
等了一会儿后,他开了口。他刚才似乎在想画的事。“你有没有听过弗隆(jean─ichel folon)这个画家?”
“弗隆?”
“他是画家,也是素描画家、海报画家和版画家,他自认为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身分。他有三幅名为‘昨天、今天、明天’的画作。〈昨天〉是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有一只指向某个方向的手,那只手很粗犷,好像用石头做的,有一种被风化的感觉。”
“原来如此。”光平说。
“名为〈今天〉的那幅画,中央是一棵有很多树枝的树,树枝的前端,是一只指向某个方向的手的形状。”
“我懂,”光平点点头,“我很想见识一下那幅画。”
“随时都可以看。”刑警说。
“那幅名为〈明天〉的画呢?”光平问。
香月露出迟疑的表情说:“〈明天〉的画有点难解释,画面的空间悬浮着好几个四方形的物体,空间的一部份有一个大洞,那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随意地抓起一个四方形的物体──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幅画。”
“无法刻意挑选明天的内容──”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人知道你的旅程前方有什么,祝你好运──我只能对你说这句话。”
祝你好运,祝你好运──光平觉得这句话有着神奇的余韵。
“但是,”刑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台球桌,“但是,我们倒是可以占卜一下你未来的前途。”
光平抬起头,看着香月的脸。香月拿起台球杆,掀开防尘罩。
“我让你先打,如果又输给我,代表你的前途堪虑。”
光平站起身,身体热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摆好姿势,准备出杆时,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盘旋。邂逅、冲击。
──然后再见。
光平带着这些思绪,用尽浑身的力气开球。
(全书完)
注释:
[1]布宁:stanisv stanisvovich bun,俄罗斯的钢琴家。
[2]竹久梦二:日本画家、诗人,有很多美女画,称为“梦二式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