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我抬头望见一双紫蓝色的眼睛。她站在餐台的另一头。我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斜插进小隔间后侧,一副无法开溜只得呆立的模样。
“请不要站起来。”她的声音柔得像夏日蓝天上的白云,“我知道我该向你道歉,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先观察观察你,再出面自我介绍,我是艾琳·韦德。”
斯潘塞阴沉沉地说:“艾琳,他不感兴趣。”
她微微一笑。“我不这么想。”
我打起精神,站都站不稳,张着嘴喘气。像甜甜的女毕业生,她实在美极了。近看简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我没说我不感兴趣,韦德太太。我的意思是说我恐怕帮不上忙,不该乱试,不然可能反而有害。”
现在她非常严肃,笑容不见了。“你决定得太快了。你不能以人的行动来判断人。若要判断,该凭他们的本性。”
我茫茫然地点头。因为我对特里·伦诺克斯就有这种想法。从行为上看他绝非好货色,只在散兵坑有过瞬间的光荣——如果梅嫩德斯说的是真话——可是行动不足以反映一切。他是一个外人不可能讨厌的男子。你一辈子碰见的人,有几个能称得上这样的?
她轻轻加上一句:“而且你还得知道他们是这种人。再见,马洛先生。万一你改变主意——”她快速打开手提袋,给我一张名片。“谢谢你赏光。”
她向斯潘塞点点头就走开了。我目送她走出酒吧,沿着玻璃加盖部分走到餐厅。她的姿势美极了。我望着她转到通往大厅的拱门下,看见她转弯时白色麻纱裙最后一闪。然后我放轻松坐进小隔间,拿起金酒加柳橙汁。
斯潘塞正望着我。他眼中有一股凶焰。
“表现不错。”我说,“可是你应该偶尔看看她才对。那样的梦幻一样的女人只要坐在对面二十分钟,你不可能视若无睹。”
“我真蠢,对吧?”他勉强露出笑容,其实不想笑。他不喜欢我刚才看她的眼神。“大家对私人侦探的看法有点儿怪。想到家里安插了一个——”
“休想把我这个侦探摆进你家。”我说,“反正请先编出另一个故事再说。你不该要我相信竟然有人——不管酒醉或清醒——把那个绝代佳丽推下楼,让她跌断五根肋骨。”
他满面通红,双手抓紧公事包。“你以为我撒谎?”
“有什么差别?你已经演出过了。说不定你自己迷上了那位夫人。”
他突然站起来。“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他说,“我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你。帮个忙,把这件事给忘了。我想这够付你的钟点费了吧。”
他在桌上扔了二十块钱,外加给服务员的一点儿小费。他静静地站着俯视了我一会儿,眼睛很亮,脸色还红红的。“我已经结婚了,有四个孩子。”他唐突地说。
“恭喜。”
他喉咙里咕噜一声,转身离去,走得相当快。我只目送了他一会儿。我把剩下的酒喝光,拿出香烟,抽一根出来,塞进嘴里点上。老服务员走过来看看桌上的钱。
“先生,要我另外给你端点什么来吗?”
“不。钱都给你。”
他慢慢捡起来,说:“先生,这是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那位先生搞错了。”
“他认得字。钱都给你。”我说。
“我非常非常感激。先生,如果你确定——”
“十分确定。”
他猛点着头走开了,看来很担心。酒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两个曲线玲珑的少女一面唱歌一面挥手走过去。她们认识附近那个小隔间的两个愣小子。空气中开始洒满“亲爱的”声和桃红的指甲。
我抽了半根烟,凭空怒目皱眉,然后起身离开。我转身拿烟盒时,背后有东西撞了我的脑袋瓜一下。正合我意。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位咧着大嘴哗众取宠的家伙穿着满是褶子的牛津法兰绒走过去的侧影。他像大众情人般伸开双臂,像一个拍卖从不亏损的家伙咧着二英寸高六英寸宽的笑容。
我抓住他伸出的手臂,把他转过来,说:“怎么啦,小子?走道不够宽,容不下你这号人物?”
他挣脱手臂,发起狠来。“老兄,别自以为了不起。我也许会打掉你的下巴。”
“哈哈,”我说,“你会替扬基队守中外野,用长面包击出一支全垒打。”
他握起多肉的拳头。
“宝贝,想想你修过的指甲。”我对他说。
他克制住情绪。“神经病,自作聪明的小子,”他不屑地说,“下回,等我脑子里没这么多事要想的时候。”
“还能比现在更少吗?”
“走啊,快滚。”他咆哮道,“再说句笑话,你就得换新牙床了。”
我向他咧嘴一笑:“打电话给我,小子。可是对白要换好一点儿的。”
他的表情一变,突然笑起来。“你的照片上过报,老兄?”
“只有钉在邮局的那种海报。”
“我在警方人像簿里见过你。”他说着就走开了,嘴还咧着。这种事真蠢,但可以摆脱内心的感受。我顺着加盖屋穿过旅馆大厅,来到正门口,在门里戴上太阳眼镜。直到上了自己的车,我才想起要看看艾琳·韦德给我的名片,跟正式名片不同,上面有住址和电话号码。罗杰·斯特恩斯·韦德太太,艾德瓦利路一二四七号,电话是艾德瓦利五一六三二四。
我对艾德瓦利知之甚详,也知道那儿跟当年入口设门房和私人警力、湖上开赌场、有五十块钱一夜的卖春女时已大不相同。赌场关掉以后,已经洗干净的钱接管了广大的地区。这些钱使它成为地块划分商的最爱。有一个俱乐部拥有湖泊和湖前的土地,如果他们不让你加入俱乐部,你就不能在水上玩。具有排他性,不只表示昂贵而已。我在艾德瓦利就像洋葱摆在香蕉船甜点上,格格不入。
那天下午霍华德·斯潘塞打电话给我。他气头过去了,想要说声抱歉,说他没处理好那个场面,说我也许肯再考虑。
“如果他请我,我会去看看他。否则不干。”
“我明白了。会有丰厚的大红包——”
“听好,斯潘塞先生,”我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花钱雇命运。如果韦德太太怕那家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问题。没有人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护她,防范她的丈夫。全世界没有这样的保护。可是你要的还不只这些,你想知道那家伙何时何地,以及为什么出轨,然后想办法让他不再犯——至少在他写完那本书之前不再犯。一切要看他自己。如果他想写那本混蛋书,他会暂时不喝酒,写完再说。你的要求太过分了。”
“事情都凑一起了,”他说,“它们是同一个问题。但我大致了解了。对你这一行来说太微妙了一些。好吧,再见。我今晚飞回纽约。”
“祝你一路顺风。”
他谢谢我,就挂了电话。我忘了说我把他的二十块钱送给服务员了。我想打电话回去告诉他,又觉得他已经够可怜了。
我关上办公室,往维克托酒吧的方向走,想照着特里信里的吩咐,去喝一杯螺丝起子。中途我改变主意。我的心情不够感伤。我到罗瑞酒吧喝了一杯马提尼,吃了一客牛肋眼肉排和约克夏布丁。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看拳赛。不精彩,只是一群拳师跳来跳去的,他们真该为阿瑟·默里【注】工作才对。他们只会出刺拳、蹦上蹦下、佯攻让彼此失去平衡。没有一位出拳重得能吵醒瞌睡中的老祖母。观众嘘声四起,裁判不断拍手叫他们进攻,他们却继续晃来晃去,慌慌张张,戳出左长拳。我转到另一个台,看一出犯罪剧。罪行发生在一个衣橱里,剧中的面孔疲惫又太熟悉,一点儿也不美。对话是填字游戏都不会用的怪字句。侦探用了一个黑人仆役来引进一点喜剧效果。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就够滑稽了。广告片很烂,连养在铁丝网和破酒瓶堆的山羊看了都会作呕。
【注】阿瑟·默里:1895年出生于纽约,他17岁开始在夜间教授舞蹈课程。现在世界各地都有阿瑟·默里舞蹈学校。
我关了电视,抽一根卷得很紧的长杆凉烟。对喉咙不错,是好烟草做的,我忘了注意是什么牌子。我正准备睡觉,凶杀组的警探格林打电话给我。
“你大概有兴趣知道,你的朋友伦诺克斯两天前在他去世的墨西哥小镇下葬了。一位律师代表家属到那边参加了葬礼。这回你很幸运,马洛。下回你千万不要想帮朋友逃出国了。”
“他身上有几个弹孔?”
他吼道:“这算什么?”然后他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才过度小心地说:“一个啊,我猜。打脑袋通常一个就够了。律师带回一套指纹和他口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你还想知道什么?”
“有啊,可是你不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伦诺克斯的老婆。”
“咦,格伦茨不是跟你说过他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吗?反正报上是这么说的。你不再看报了吗?”
“多谢你打电话给我,警官。你真客气。”
“听着,马洛,”他粗声粗气地说,“如果你对这个案子瞎起什么怪念头,乱开腔会给你惹来很多大麻烦的。案子已经了结,封尘了。对你来说真是幸运。事后从犯在本州要判五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当警察这么多年,深知人坐牢不见得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法庭上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晚安。”
他对着我的耳朵挂了电话。我放下听筒,心想一个良心不安的正直警察随时会装狠。不正直的警察也一样,其实几乎人人如此。包括我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