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穴中(2/2)
埃尔多萨因注意到药剂师的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说,你认为时机已经到来?……”
“是的,一些可怕的事必定会发生。你不记得你有一次告诉我说,罗斯福总统对《圣经》大肆颂扬?”
“记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埃尔多萨因之所以那样回答,是因为他事实上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跟药剂师提到过类似的事。埃尔格塔继续说:
“我在乡下常常读《圣经》……”
“但那并没阻止你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
“这不关你的事。”埃尔格塔愠怒地打断他。
埃尔多萨因不高兴地看着他,药剂师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在店主往大理石桌上又放了半升啤酒的同时,他说道:
“你仔细瞧瞧,《圣经》上的语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必拯救那些瘸腿的,聚集那些被赶散的;在全地受羞辱的,我必使他们得称赞,有名声。’”
酒馆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默。只看见低垂着的脑袋,或若有所思盯着围绕着桌子上的油污飞来飞去的苍蝇的人群。一个小偷在向同伙展示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两个斜着的脑袋仔细观察着戒指上的石头。
一束阳光从半开着的镶着不透明玻璃的门射进来,仿佛一条硫黄棒,将黛青色的氛围切成两半。
埃尔格塔重复道:“我必拯救那些瘸腿的,聚集那些被赶散的,”一边邪恶地挤弄一只眼,一边重复着,“在全地受羞辱的,我必使他们得称赞,有名声……”
“但伊波丽塔并不瘸腿啊……”
“是的,但她是被赶散的,而我则是骗子,是‘沉沦之子’。我去了一间又一间妓院,在痛苦中寻找爱。我以为自己寻找的是物质的爱,但在读了《圣经》后深受启发,明白了我内心寻找的是神圣的爱。你明白吗?心会追随自身的方向。你心气很高,想要实现伟大的目标,结果失败了……为什么失败?……那是个谜……然后某一天,突然之间,真相就毫无来由地出现了。你看,我曾经是‘沉沦之子’,那即是我的生活。父亲在去世前从科斯金s,阿根廷城镇,位于该国中北部,由科尔多瓦省负责管辖。——译者注给我写过一封可怕的信,在吐血的病床对我做出指控,你知道吗,他在信末签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你该死的父亲’。你明白吗?”说罢,他再一次抬起眉毛挤了挤眼睛。埃尔多萨因在心里自问:
“他不会是疯了吧?”
然后,他们走出了酒馆。汽车行驶在烈日下的科连特斯街,许多人正在上班的路上,女人们的面孔在商铺黄色的遮阳棚下显得十分红润。他们走进“两个世界”咖啡馆。一群群“龟公”围坐在桌边。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玩骰子,有的在打桌球。埃尔格塔看了看周遭,吐了口痰,高声说道:
“全都是拉皮条的。应该眼睛都不眨地把他们全部绞死。”
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
尽管不情愿,埃尔多萨因却无法不想着埃尔格塔刚才说的话。
“寻找神圣的爱”。在那些日子里,埃尔格塔过着一种极度疯狂且享乐的生活。他日日夜夜流连于赌场和妓院,载歌载舞,酒池肉林,与恶棍和皮条客大打出手。一股盲目的冲动支配着他做出最可怕的行为。
一天晚上,埃尔格塔走在弗洛雷斯广场上,来到尼尔斯糖果店的门口。喝醉了的德拉韦内(他在一个月前刚刚拿到律师执照)和其他几个弗洛雷斯俱乐部的小混混围在那里,挑衅路过的人。突然,埃尔格塔看见一个加利西亚人正朝着他们走过来,于是他拉下裤门襟的拉链,在加利西亚人走近时,往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对方并不想惹麻烦,诅骂着离开了。于是,药剂师看着总是喜欢夸夸其谈的德拉韦内,说道:
“好了……我赌你不敢往下一个经过的路人身上撒尿。”
“是吗?”
所有人都兴奋地哄笑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巴斯克人德拉韦内十分粗野。很快,一个人走过街角,德拉韦内开始撒尿。那个陌生人退让到一侧,但“巴斯克人”差点撞倒他,尿到了他的身上。
接着,可怕的事发生了。
被羞辱的人一言不发地站住了脚,小混混们看着他,一边笑一边吹口哨,突然,那个陌生人从套子里取出左轮手枪,只听见一声轰鸣,德拉韦内双膝跪地,蜷成一团,双手捂着肚子。“巴斯克人”的痛苦既漫长,又强烈。在断气前,德拉韦内承认是自己造成了这场悲剧,从此以后,每当埃尔格塔喝醉酒并听见德拉韦内的名字时,他就会跪下来,在尘埃中用舌头画十字架。
埃尔多萨因问他:
“你记得‘巴斯克人’吗?”
药剂师一边卷烟,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说道:
“是的,他的心灵很高尚……是个独一无二的朋友。某一天,我将会为他还债,”但他随即把思考撤回到当下的心事,说道,“哎!我最近想了很多。我在想,一个像我这样不育、病态、堕落且道德败坏的人是否应该与一个处女结婚……”
“伊波丽塔……她知道吗?”
“她全都知道。况且,处女应该嫁给处男,嫁给一个拥有贞洁的灵魂和身体的男人。未来的世界应该就是这样。你可以想象一个英俊、贞洁且强壮的男人吗?”
“应该就是这样。”埃尔多萨因低声说道。
药剂师看了看表。
“你有事吗?”
“嗯,过会儿我得回家去看看伊波丽塔。”
“这一回我的确吃了一惊。”埃尔多萨因后来对故事的记录者说道。埃尔格塔的家是一栋奢华的豪宅,但蜗居在豪宅里的他家人的思想却非常保守,非常陈腐。埃尔多萨因问他:
“什么意思?……难道你都把她带回家了?”
“我还为此费尽心思编造了故事!……她不想去,更准确地说,她答应去,但却坚持不要隐瞒……”
“不会吧?……”
“真的,直到最后一刻我才说服了她。我跟妈妈说我是在她即将与家人登船去欧洲的时候把她抢过来的……真是天大的谎言。”
“那你妈妈呢?”
埃尔多萨因想要问的是他母亲是否相信了那个谎言,仿佛伊波丽塔把做过的工作都写在了脸上似的……
“你妈妈什么反应?”
“她叫我立马把她带来。当我把她带回家,我妈妈热情拥抱了她,并对她说:‘亲爱的,他对你好吗?’她低下头,回答道:‘很好,妈妈。’她说的是实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妈妈和我姐姐萨拉都非常喜欢伊波丽塔。”
当埃尔格塔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埃尔多萨因预感到这对倒霉的恋人正在走向灾难。他的预感没错,而此刻,电车正驶过利涅尔斯liers,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的一个街区。——译者注,他想起自己准确的预感,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第一印象永远不会错。”当他问埃尔格塔什么时候结婚时,药剂师回答道:
“明天我们就出发前往蒙得维的亚。我们将在那里结婚,要是合不来,”说到这里时,他再次挤了挤眼,冷笑着说,“哎,我也不至于落得个傻瓜。”
埃尔格塔如此周到的考虑激怒了埃尔多萨因,他忍不住说道:
“怎么……你还没结婚就在考虑离婚的事了?你是哪一派的共产党员啊?说到底,你依旧不过是个奸诈的赌徒罢了!”
然而,药剂师依然扬扬得意,像一个放高利贷者那般自负,毫不在意借款方在付利息时对他的辱骂。他傲慢地反驳道:
“朋友,做人是得要狡猾一点儿啊!”
埃尔多萨因被他的粗鲁态度震惊了。
他想着照片里那个可人的女孩,想象着她在乌云密布的阴天、在炙热无比的黄日下忍受这个粗人。她将会像一株被移植到石头上的欧洲蕨一样枯萎凋零。此刻,埃尔多萨因再次观察起药剂师,不过这一次是带着愤怒。
赌徒注意到同伴的恼怒,说:
“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打倒这个社会。在有些日子里,我简直忍无可忍。仿佛一切事物都变成了野兽,失去了控制。我真想走上街去,鼓吹灭亡论,或者在每个街口都设一架机关枪。你明白吗?可怕的时期就要来了。
“‘儿子反对父亲,父亲反对儿子。’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来反抗这个糟糕的社会。正因如此,我才和一个妓女结婚。就像《圣经》里说的:‘人子啊,你要审问审问这流人血的城吗?当使她知道她一切可憎的事。’还有另一句,你仔细听听这一句:‘她贪恋皮条客身壮精足,如驴如马。’”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在桌边玩儿牌的“龟公”,“你瞧他们。当你走进皇家凯勒、马尔佐托、皮加勒或迈普这几个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知名酒馆的名字。——译者注时,都会看见他们。剩余劳动力。那些流氓事实上也很无聊。当革命到来时,他们要么被绞死,要么去冲锋陷阵。人肉炮弹。我要是没悬崖勒马,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怕的时期就要来了。因此,书里才会写道:‘我必拯救那些瘸腿的,聚集那些被赶散的;在全地受羞辱的,我必使他们得称赞,有名声。’因为在今天,这座城市爱上了她的皮条客们,是他们让瘸腿的和被赶散的女人堕落,但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跪在瘸腿的和被赶散的女人身前,吻她们的脚。”
“但你到底爱不爱伊波丽塔呢?”
“我当然爱她。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像是从月亮上沿楼梯走下来的。她在哪儿,哪儿就有幸福。”
埃尔多萨因在那一刻相信她的确是从月亮上走下来的,用她宁静的纯真征服所有的男人。
药剂师接着说道:
“血雨腥风的复仇即将到来。人们的灵魂在哭泣。但他们却不想听见天使的呜咽。城市像妓女一样,爱上了她们的皮条客和歹徒们。这一切不应该继续下去。”
赌徒看了看街道,然后他仿佛在聆听体内某个声音似的,在乏味的咖啡馆凄楚地说道:
“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天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会到来。他会跪在五月大道的中央。汽车会停下来,银行经理和酒店的有钱人会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挥动着胳膊冲他说:
“‘喂,蛤蟆脸,你想要干什么?别打扰我们。’但他会站起身来,当众人看见他悲伤的面孔和炽热的双眼,所有人都会把胳膊放下来,他则会走向暴发户们,对他们说话,质问他们为什么做不应该做的事,为什么忘记孤儿,为什么折磨同胞,为什么把如此美妙的生活变成了地狱。而那些人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复仇天使的声音将在天空回响,让所有人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连最卑鄙的流氓都痛哭流涕。”
药剂师的嘴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在咀嚼粘牙且苦味的毒药似的。
“是的,基督需要再度显灵。即使最卑微的人、最恶心的无耻之徒也依然在受苦受难。要是‘他’不显灵,又有谁来拯救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