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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野狗的焚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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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依然被悲伤笼罩的家庭难免跌跌撞撞,小乱不断。有人脚趾刚结了痂,眼神中的恐惧刚刚散去,就又有人从屋顶上摔下来,或骑自行车时跌倒,或在屠宰间地板上的锯末里摔一跤。悲伤还为各种大病小恙开道——莫名其妙发高烧,当地暴发的每一种痘疹都中招,就算身体最结实的也会得白喉、百日咳,更不必说严重的肠胃感冒和常见的拉肚子、流鼻涕、眼睛发炎、耳朵感染、生虱子了。一旦天气变冷,似乎所有小毛病都接踵而至,让戴尔芬忙得团团转,很难按照她向菲德利斯要求的时间上下班。有时她还需要照顾他们一整夜,不得不在他们的床脚边过夜。她成了烹饪鸡汤的高手,每天跟在鸡屁股后面找鸡蛋和虱卵也成了她的日常。即便他们都健康无恙,夜里睡得香甜,她也会守在卧室门口,忧心忡忡。他们让她发生这样的变化,就好像开启了她体内某个原始的开关,她自己却关不上。有时离开前,她还会迷信地数一遍他们的呼吸,以确保他们呼吸规律。她会给每个人数十下,数到十时,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烦惹烦,愁生愁,她越发坐立难安。有时躺在西普里安身边夜不能寐,她会发现大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私自储存了过去许多让她羞耻难当的画面,或很久以前女朋友们的辜负和男朋友们的背叛,还有父亲酗酒给这座房子带来的灾难,每一帧都在脑海中栩栩如生。她经常把西普里安叫醒,让他陪着说话,但她从没对他说过,自他们做爱后的一个月里,她一直好奇而勇敢地等待着,希望又不盼望,会孕育一个孩子。他也从没对她说过,其实他的想法也一样。有马库斯在身边时,他就禁不住会产生这个想法,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当爸爸。他想象会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会教他们算术、平衡,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乡和知道的所有故事。所以夜里和戴尔芬说话时,他很想问问她怀孕没有,但还是没有开口,因为那样就难免重提做爱的话题,而他不愿面对其中牵涉的复杂情绪。那样他就要事先做好准备,需要颇费一番心力。他更情愿不动声色、充满爱意地轻抚她的脸颊,握住她的手,给她讲他和兄弟们一起养过的一匹倔强的老马,让她再次进入梦乡,这样要容易得多。当她的哥哥会更轻松,但他还是想要孩子,想和戴尔芬一起生活。随着日子久了,他也就知道她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于是在一天夜里,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他举头凝视着天空中似乎投射向外太空的无尽黑暗,拿着一枚纯金的结婚戒指,认真地请求她嫁给他。

那夜的夜色如此浓重,在他们周围打着绿色的旋涡。她沉默很久,没有回答,但她并非在考虑如何回答,而是在考虑如何拒绝。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不。”

这个字孤零零地飘浮在他们之间。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有好的一面。一旦掌管起店铺,戴尔芬的心情几乎是雀跃的,干起活来忙碌而利落。现在担负起部分职责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能这么喜欢这份工作。她不介意每天大量洗洗涮涮的苦差事,会分派孩子们扫地、撒新锯末、擦展示柜和地板,忙不过来时就让弗朗兹放学后看店。她开始从售卖货物里获得几乎让她羞愧的乐趣——在大西洋彼岸卖出一圈品质最佳的肝泥香肠,或一片不是哪里都能随便买到的科尔比氏干酪,或一箱刚敲破的鲱鱼干,还渗着卤水,散发着烟熏味。伊娃早已在戴尔芬心中种下一个神奇的信念,那就是从菲德利斯手里出品的一切必属精品,店里出售的都是只有自家老客才值得拥有的珍馐美馔。

这种信念对生意自然有利。对于什么单品会热卖和最佳打折时机,戴尔芬也有独到敏锐的眼光和精准的判断。她开创每周推出一种一元单品的项目,吸引来不少顾客。那时,只有银行家和屈指可数的几个富人住在峭壁上的奢华豪宅里,四周绿草如茵,峭壁下是河水从未上涨过的难以捉摸的河流。其他人的生活则经常捉襟见肘,很多人一贫如洗,生活困窘到完全吃不起肉。戴尔芬很擅长从富人手里挣钱,也悉心与穷人打交道。她储存起一桶桶干豆和豌豆,精明地和农场进行交易,像马贩子那样换来她确定有销路的货物。她还和一个经营范围遍及周边许多城市的能干的批发商建立往来,收来形形色色的新鲜玩意儿,足以激发大家强烈的好奇心,吸引他们前来一瞥。有她亲自试用并推荐的香皂、粉状保健品、成盒的粗切燕麦碎粒、苹果醋、核桃油、成罐的芥末酱。她还紧贴墙面安装了一个乳蛋类柜台,而之前都是从屋后冷藏柜里的坛子里取牛奶,现在她在柜台里还存放了奶油、当日鲜奶、三种级别的黄油和罗伊养的鸡新下的蛋。

罗伊依然没碰酒精,这反倒让戴尔芬开始担心。即便如此,看着他在屋里屋外默默付出的一切,她又有何可抱怨和挑剔的呢?他从没闲着过,甚至还不时跟着西普里安一起出远门,从边境线外偷运来私货后也不顺手牵羊,立刻转手卖掉。有时,他也会给她讲些胡编乱造的故事,表述清晰,娓娓动听——都类似于他曾给伊娃讲的故事,讲他怎样参与表演了一场意大利戏剧,或杀死一头熊,还跟着纳瓦霍人学习编织毛毯,会用希伯来语做很长的祷告。每当这时,戴尔芬总会心想,她从未真正认识他,或者说她不知道,当他清醒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父亲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人,她对他一无所知,也不太明白该如何接近。这要放在以前可简单得很,他们的关系仅限于他颤颤巍巍地走向她,求她给些钱,然后遭到她的拒绝。现在他还在合唱团和其他男人往来,罗伊会和他们围在桌前坐几个小时,把菲德利斯的香肠切成圆片,放在方饼干上,几个小时后就到店里来,西普里安也会一同前来。等她收拾完厨房,他们就会开车带她回家。她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一种日常生活,当时她还不懂珍惜。一种没有惊吓也没有惊喜的平淡生活,但也没有停滞不前,就是那种彼时身在福中并不知福的生活。

每天,马库斯都会去查看毛丝鼠,收购皮毛的小贩随时会登门,他希望它们的皮毛能保持最佳状态。戴尔芬不知道马库斯如何做到叫得上每一只的名字,如此精心照料它们,不去惊吓它们,甚至似乎还很喜爱它们,同时对于将它们推向迫在眉睫的死亡之门却也没有表现一丝一毫的愧疚和不安。戴尔芬觉得,也许这就是一个成长在屠夫家庭里的孩子的天性——看着动物们来来往往。唯一可以逃脱这一命运的生物就是沙茨,以前它总躺在伊娃的床脚下,现在每晚都守护在孩子们的卧室门前。这只白色的德国牧羊犬安宁而睿智,但在听到突如其来的声响时,会出于保家护院的本能耸起周身毛发。戴尔芬曾经目睹过它在看到一个陌生的送货员进门后,立刻挺直身躯,颇具威严地狂吠。有时,它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会警觉而机敏地望着她,让她感到如此熟悉,不禁不寒而栗。毫无疑问,那些一旦离开养殖场,命运很快就会终结的动物,那些出于贩卖皮毛的目的而被养殖的动物,和这只狗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马库斯对于毛丝鼠会带来的收益一直得意扬扬,两个弟弟也一起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铅笔,咬着嘴唇,跟着把数字算了一遍又一遍。弗朗兹从一开始就已明确宣布,他已经过了参与这种项目的年纪,所以三个小家伙就能把所有利润收入囊中,一门心思讨论各种各样分享收益的方法,为这笔资金的去向争论不休——是把它们投入扩大再生产还是平均分配,或够不够给每人添置一辆新自行车。与此同时,那些值钱的小灰球则毫不知情地在不太结实的钢丝网笼子里蹿来蹿去,在它们粗陋的巢箱里钻进钻出,默默生长着皮毛,直到一个周五夜晚的到来。

野狗们用羊杂碎开了开胃后,就纵身跃过或挤过屋后的围栏,来到院子里。沙茨在店铺前拼命吠叫,菲德利斯还在循声寻找窃贼,检查门锁之时,野狗们已经开始大快朵颐。它们将一长排笼子翻倒在地,把毛丝鼠一个接一个从里面抓出来,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或撕扯得粉身碎骨,然后就偷偷溜走了,像之前在附近转悠时那样毫不声张,却留下了一片狼藉的作案现场。

“戴尔芬!”是马库斯在喊。后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认为,第二天一早她刚进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她,这是对她的认可和赞许。他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泪水已把胸口全都打湿,手里捏着一片破碎的皮毛。“它们把毛丝鼠抓走了,全杀死了!”

她跟着两个小的向后院跑去,发现果真如此。笼子全都打翻在地,像购物袋一样被撕扯开来,里面所有的毛丝鼠都不见了踪影。那片残破的皮毛是野狗留下的唯一证据,现在正被他难以置信地握在手里。他往前靠近一点,对自己遭受的损失大为震惊。原本这只是伊娃给他们画的挣大钱的大饼,但此刻戴尔芬也看得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也是伊娃给孩子们留下的非同寻常的遗产,是她发起的项目。无论他们是否清楚,又是否承认,这些小东西是她创造出来的,野狗不应据为己有。戴尔芬还看得出,菲德利斯在查看现场的残骸时,也产生了同样的感受。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心头悄然而生,像一件厚重的披肩渐渐覆盖上他的肩头。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蹙起眉望向天空,做了个决定。

“安静下来!”他用德语对儿子们说,一反常态地把手放在他们肩头。然后他一言未发,朝戴尔芬这边转过身来,大踏步走回屠宰间。他从冰箱里拿出些放了很久已被冻伤变硬的肉和冷藏柜里一些变质的肉,又从为银行家腌制的一扇牛肉上割了些发霉的肉片,最后用平底锅端着,来到屋外的田野边,倒在地上。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戴尔芬也注视着他,看他又走进屠宰间旁的小屋里,拿出存放在里面的步枪。他给两把枪都上了膛,又在口袋里装了些子弹,肩上扛起一把椅子,放在一棵树下。然后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事,回到冷藏柜前,从里面拿出三瓶冒着冷气的啤酒,又拿了一条面包、一些熏肠、奶酪和苹果。他回到树荫下,坐在看得见被扔到田野边的肉块的位置。孩子们和戴尔芬从院子里可以看到,他将两把枪都立在膝盖上。最后,他打开一瓶黑啤酒。

戴尔芬回到屋里。门口的门铃响了,来者是“一步半”,像平时那样来拿平底锅里存放的碎肉,但菲德利斯刚刚把那些肉都倒在外面引诱野狗了。戴尔芬在玻璃展示柜里细细看了一番,在那些有大理石般纹理、切割完美、价格不菲的厚肉片里,挑选了一块不错的牛排。她用白纸包起来,又用绳子捆好,未做任何解释就递给了她。

“一步半”向戴尔芬投出诧异而空洞的眼神,审视了一下这包肉,在手里掂了掂。

“拿走吧。”戴尔芬说,有些不耐烦。

这个更为年长的女人精致的五官上露出未加掩饰的怀疑,问道:“多少钱?”

“你就拿走吧!”面对她莫名其妙的顾虑和不安,失去耐心的戴尔芬发了脾气。

“我看不行。”“一步半”最终决定。戴尔芬明白,这一举动在傲气的她看来,有些太接近于施舍,太贵重了。“一步半”粗野地翻遍了一层层衣服和口袋,最后在柜台上放下5分钱。据戴尔芬所知,这是她第一次付钱。戴尔芬拿起那枚硬币,又找出3枚1分钱硬币,想找给她。

“不用找该死的零钱了。”她好像受到侮辱般气鼓鼓地喊道,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开,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现在可怕的物价。

此刻,孩子们都爬上牲畜围栏里最高的木料,蹲在太阳底下。戴尔芬从厨房的窗户望过去,看到他们正嚼着草根,默默观察着父亲。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跟着莫名兴奋起来,但看到尽忠职守的沙茨警惕地坐在阴凉处,又感到一阵愧疚。焦虑不安的她不时悄悄走到窗前,张望那些野狗有没有现身。随着秋日的太阳越升越高,直到头顶,孩子们进屋来吃东西。她在小圆面包上抹了些淡黄油,又在里面夹了几片昨天炖的老母鸡的鸡肉。他们把三明治带给父亲,把自己的也带到屋外,坐下继续等待。谁也想不到,这一坐,又是几个小时。事实往往就是这样,你不去寻找那些野狗时,它们总潜伏在附近,等你真的等待它们出现,它们又迟迟不现身。也许菲德利斯发怒的部分原因是他以前还会可怜这群邋里邋遢的家伙,给它们喂食,现在它们却转而占他的便宜,欺负到了他头上来,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等到傍晚时分,孩子们都在葡萄藤下打上了盹儿,戴尔芬听到了第一声枪响。之前菲德利斯一直在默默等待,直到看见野狗们聚在一起,这才开始不慌不忙地稳稳开枪。戴尔芬从后门跑出去,爬上围栏里的斜坡,坐在孩子们旁边,望着野狗一只接一只地倒下。先是只高大结实的棕狗中了弹,像陀螺一样旋转了几圈。另一枪则利落地击中一只灰狗的头,它打了个滑,困惑地站住了,随后慢慢向前跌了下去。还有两只不大不小的狗,身上的长毛乱蓬蓬地结成一团,中弹后便嗥叫着跑开,但没等跑到小树林就死了。一只红狗狂吠着,咬牙切齿,一枚子弹穿透了它的颈静脉。一只脏兮兮的白狗肚皮贴着地,在草丛中缓缓爬行,一枚子弹擦破了它的脊柱,它不再动弹。又有六只也接连倒下了。最后是只敏捷的灰狗,它仓皇奔逃,菲德利斯谨慎地瞄准它上下起伏的后背,让它倒在了地上。最后一声枪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许久。菲德利斯转过身,朝孩子们打了个手势。

“堆起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孩子们立刻照做了,跑到每只狗旁边,把它们拖回来,然后像一摞毯子一样堆了起来。戴尔芬不安地注意到,其中一只正是科兹卡家管束不了的棕色大松狮。最好毁尸灭证,她心想,但她什么也没说。菲德利斯拎着两罐煤油,从店里走了出来。他先把一罐浇在狗身上,又在上面放了些木块、凋落的枝叶和一些垃圾。等摞到与他齐肩高的时候,他又往上面浇了一罐煤油。最后,他将一根卷起的长纸筒点燃,像根火炬一样,小心翼翼地扔在浸透煤油的木头上。

眼前顿时发出“砰”的一声沉闷的爆裂声,整个火堆都燃烧起来。火烧啊烧,一直烧到天黑,孩子们不断往里面添加废料。起初的味道和寻常的篝火并无不同,后来就散发出烤肉的气息,最后这种气息也消失了。烈火吞噬了一切,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和戴尔芬还在出神地望着火堆,就连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热情。他们无法将视线挪开,眼前的情景让人目眩神迷。木料烧成了木炭,木炭过于灼热,又引燃了新木料。就连野狗的骨头都化为灰烬,什么也不会留下。火一直烧,他们一直添柴,直到夜已深,戴尔芬必须送孩子们回去睡觉。

菲德利斯就睡在他们卧室对面的房间,但他总是睡得很沉,从不半夜醒来。所以每天晚上,她都会让狗,而不是菲德利斯守卫院子。她从没和菲德利斯道过晚安,甚至从未和他单独相处过。现在他正在加班,以弥补白天端着来复枪坐在梣叶枫树下消耗的时光。她来到孩子们的卧室,数完他们的呼吸,然后抚摸了一下沙茨,沙茨也抬头望着她,好像默契地达成了一致。疲惫不堪的她多盯了一会儿它的双眼,突然无法将目光移开。她呆立在原地,双眼噙泪,感觉看着她的仿佛是伊娃的眼睛,饱含无限的同情和沉静。

戴尔芬背脊一凉。“见鬼,我一定是疯了!”她大声咕哝出来,好打破此刻诡异的气氛。这一招似乎奏效了,但她再也不敢和沙茨对视。她转身离开它,走进院子里,经过花园,那里白天刚刚收获过粗笨的南瓜,依然乱糟糟的。她一直走到田野边,独自站在那里。周遭的黑暗充斥着秋日蚊虫的嗡鸣,高低起伏,嗡嗡作响,像一首尚未定型的曲调,将她包围。她用力呼吸着刺鼻的烟雾掩盖下的杂草的芳香。“真要命啊,伊娃!”她听到自己说。然后,她就像平日那样和她聊天,没说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嘲笑一下孩子们、男人们和客人们,猜测一下大家各式各样行为的原因和动机。自从伊娃离开后,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坚定地把和伊娃有关的一切念头在脑海中捻灭,希望可以悄无声息地习惯这种悲痛。而今夜,她站在黑暗中喃喃自语,一种陌生的悲伤袭来,裹挟着让人绝望的抚慰。她任凭自己放声痛哭起来,尽情发出嘶哑刺耳的声音,直到最后几块木炭燃尽,化为黯淡的红色灰尘,夜色悄悄覆盖了一切。

就像这样吧,她开车回家的路上心想,念头阴郁而激动。等到我也要经历生命的尽头,也会是这样吧,那时,炭火的余光也会熄灭、消亡,黑暗渐渐蔓延到她视野中的各个角落。她拐弯时,发现路上有个身影,一双眼睛在汽车头灯的照耀下反射着红光,像鬼魂一样一闪而过。是只狗。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吧,就算是菲德利斯也无法将世界上的野狗赶尽杀绝,也许它们依然在她屋后徘徊,在黑夜里嗥叫,也许它们还会来偷罗伊养的鸡。说不清为什么,一想到至少有一只狗没有在菲德利斯百发百中的子弹下丧命,她就无缘无故地开心许多,驶进家门前的院子里时,甚至还莫名雀跃起来。下车后,她就听到父亲震天撼地、隆隆作响的鼾声。厨房里还亮着盏灯,大概是西普里安一个人在玩牌,或看他最爱的杂货店买来的犯罪和悬疑类低俗小说,甚至可能在例行每日训练,为自己编排的节目锻炼一些超群的小技艺。

戴尔芬走进屋门,发现她的猜测一个都没中。西普里安正趴在桌上,在一盏台灯的昏暗灯光下,等她回来。他穿着件贴身汗衫,裸露着战争留下的伤疤,呈现球状闪电般的辐射状纹理。他健壮的肌肉清晰可见,皮肤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泽。他趴着睡着了,半张脸映照着黯淡的柔光,让人心动不已。他的五官比例完美,就像从一幅美轮美奂的油画里走出来的人,是从古代坠落到凡间的英雄。戴尔芬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把他唤醒。他醒过来,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把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才开口说话,告诉她如果嫁给他,就再也不会有其他方面的担忧。他再不会和男人交往,会以最深情的方式忠诚于她。那些驱使他寻觅男人的念头和感受,他会统统放弃。他会终止那些想法,他会改变。他说,他愿意这么做,全都出于对她的爱,如果她也爱他,他们会生活得很幸福。

戴尔芬坐在他身边,而不是对面,这样就可以搂住他的肩膀,而不必和他对视。面对他的信任,她其实无言以对——若没有亲眼看到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也许她会相信他的话。但她看到了,那样的他——虽然她不可名状,虽然她只能模糊地概括为——那个人才是他自己。那是一个真实的西普里安。如果每个人都有最本真的自我,那么最本真的西普里安就存在于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律动里,在他们的激情和乐趣里,就连窝藏在草丛中的她都能远远感受到他的快乐。当她迈出步子出现后,她也能看出他瞬间发生的转变。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他讲述了白天的经历,讲述了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菲德利斯设置的陷阱。当她说到来复枪安稳地端放在菲德利斯的膝盖上时,她发现他的兴趣变得更加强烈,于是说得更加起劲儿,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讲他如何等待了漫长的一天,然后才开枪射击。她讲他如何弹无虚发,又如何百步穿杨。在最激烈的瞬间,她紧张得没有多想,事后才惊讶地意识到,菲德利斯射中每只狗时都如此轻松而精准。她告诉西普里安,她也是后来回想时才发现,他射击的声音均匀而规律,每发之间几乎无缝衔接,好像从头到尾只听到了一声枪响。

西普里安点了点头,默默迫使自己听进去她描述的每个细节——篝火的样子和堆起的方法、中了埋伏后慌不择路的野狗的静默无声。他明白那种平静如水的表面下隐藏的怒火。当他聆听戴尔芬的讲述时,她完全无法察觉,他自始至终考虑的内容实际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这么说,菲德利斯是个狙击手了,这就是他的想法,一个德国的狙击手。不知道他有没有瞄准过没戴头盔、背对着他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击爆了希斯金斯基的头,打掉了马拉代赫的手,射中了我深爱的他的心。

对于他们共同参与过的那场战争,菲德利斯·沃尔德沃格尔和西普里安·拉扎尔始终都只字未提,它就像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比利时沼泽地一样,过去泥泞不堪,现在却绿草如茵。战壕已填埋,隧道已坍塌,曾经不顾一切想要活命的士兵如今却散落在层层泥土下。有时一起喝酒时,他们当中会有一人突然想起那场战争,因为两人都一样,每一天,甚至每隔几个小时,脑海中都会不自觉地重现和战争相关的细节——一个画面、一个声音或一句话。它突如其来,那个人就会沉默下来,稍稍进行一番思想斗争后再继续下去。另一个则会感受到它的降临,就像感应到远距离炮击后的余波,然后心满意足或如释重负地开个玩笑,或长饮一阵啤酒。

只有那么一次,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西普里安和菲德利斯一起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等待戴尔芬忙完手里的活儿时,两人才第一次公开交流了各自私下里掌握的共同知识。

“你被火烧伤过。”菲德利斯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西普里安喉咙处稍稍向上发散开的伤疤,其中一条疤痕延伸到他耳朵后面,消失在他乌黑发亮的发丛中。

“你,这里擦伤了。”西普里安在自己下巴上指出他受过伤的地方,是个稍大于一英寸的小坑,子弹从那里穿过,往下穿透了菲德利斯的下颌。他们都到此为止,已深感疲倦,没再继续。其实菲德利斯原本可以给他看看那枚子弹,从肩膀上挖出来后就镶嵌在表链上。他还可以给他看看从他的胳膊和背上划过的军刀刀痕,还有他屁股上一块让人震惊的皮肉,是弹药车从他身上碾过后留下的,那次别人都误以为他已阵亡。两个男人都经受过比外表显而易见的伤痕要严重得多的伤痛,都隐藏在他们的衣服下,也隐藏在他们现在生活中的角色背后。他们的经历都不是那种可以在酒桌上和其他老兵一起反复回味的故事,那种故事应该发生在后方而非前线,发生在女人和其他男人身上,若有战斗或杀害情节,通常都简短而荣耀。但菲德利斯和西普里安都从未体会过荣耀的滋味,对于他们来说,血雨腥风的感受才刻骨铭心,却都难以启齿。

小姑现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戴尔芬可以感受得到,就像在街边闻到镇上阴沟里飘出的一股馊臭味儿那样清晰。自从亲哥哥把她从这座房子里撵了出去,还请回戴尔芬,她就在镇上和路德教会里失去了声望。而戴尔芬这个女人,小姑轻而易举就能摸清底细——镇上酒鬼的女儿、有谋杀嫌疑、天主教徒,更何况是个波兰人后裔,跟一个和她同居、相貌过于英俊又有异域风情的男人结了婚(只是有可能,据传闻实际上并没有),以前是舞台上的女演员——总之,用她的话说,不过是个下贱胚子。除此以外,这个戴尔芬还趁伊娃重病缠身时搬了进来,和她走得很近,她不过是不想错失一次良机——一个让人中意的鳏夫,有自家生意和四个聪明儿子。她看得出她想要什么,小姑邪恶地点着头说,千真万确,她很清楚她想要什么,那个戴尔芬。

小姑接二连三地写了一沓沓信,满纸怨气,慌慌张张寄去德国,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她故意立起来放在收银机上,量菲德利斯不敢忽略。他确实看了那些信,板着个脸,一言未发。他显得心烦意乱。在他放衣服的抽屉里,有个雪茄盒,里面有一堆奖章,包括一枚铁十字勋章。当初他只身一人,拎着一只行李箱,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国家,卖掉箱子里的香肠,留下里面的刀具,没日没夜地辛勤工作。他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发现身边的情形和德国相比,并没好到哪儿去,经济一样萎靡不振。德国物价飞涨,有次母亲曾在信中提及,就连去面包房买面包,都要推着一手推车的德国马克。他换了个地方生活,却还是没能躲过经济大萧条。后来,他的父母出乎意料地交了好运。在经济最不景气的时候,他们设法收回战前曾属于他们的一处房产,是栋仓库。然后他们按照他占的份额,给他寄了笔钱。

他用这笔钱买了北达科他的这栋农庄,自立了门户。每天有18个小时,他都在剥牛皮、杀猪宰羊,才得以把伊娃、弗朗兹和后来的小姑接来,和他一起生活。他那仁慈善良的母亲和严厉冷漠的父亲,他都十分想念,现在,弟弟也开始参与料理家族生意。但他手头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干完了还有别的,总有必须要做的事等待着他。现在他更不可能撇下这里,回去看望家人。他看完他们写来的信,未等字里行间的感受渗入他沉静的内心,就搁置一旁,否则会感到孤独。

小姑拿起信,塞回包里,露出不满的表情。她改变策略,想让他了解自己总结的那些关于戴尔芬的惊人真相,但他挥挥手,把她打发走了。看到他如此维护那个波兰女人,她咬住嘴唇,灰心丧气。对其他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横加指责,但她哥哥不行,她不能影响他的生意,让他流失顾客,便宜了镇那头那个屠夫。所以她要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和怨气,但这就和炖菜一样,越闷越浓。她对自己在哥哥那里遭遇的严重不公耿耿于怀,开始幻想回到路德维希鲁的情景。那些想象随着时日增长越加具体和丰满,穿插着各种荒谬画面,例如她带着孩子们荣归故里——嗯,也许马库斯不干,那就另外三个,或者只是双胞胎。那就够了。

她是这么盘算的,在这片男性数量未受战争太大影响的新大陆上,她都没嫁出去,她绝不会形单影只地回到德国。她得带点什么回去,失去母亲的孩子就可以。作为侄子们伟大无私的监护人,她就可以以他们姑妈的身份重新融入故乡的生活。这样一来,她就不再是老处女姑妈,而是赡养人姑妈,她就能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要不然,回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时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客厅被她买来的一个二手教师讲台占据得满满当当,她的思维就像笼子里的老鼠一样不断跳跃。她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只是记记账,日渐衰老下去——随着她记满的纸页翻过,心灵越发脆弱;随着数字加加减减,肢体越发僵硬。不过话说回来,说实在的,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哪有那么重要?她那些朋友都有丈夫,但她们每天坐在一起都会抱怨他们言语污秽、生活习惯粗陋、人不着家,或吹嘘他们的饮食和食量。她并没发现找个丈夫究竟有什么实际用处,除非他很有钱。然而并没有有钱的丈夫,她只有三家在困境中艰难维持的店铺的账目待结算——克罗恩五金店、奥尔森咖啡馆和肉铺,更何况他们就连她要求的微薄报酬都付不起。所以,要想走出这个简陋的房间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钓个金龟婿,或者想办法赶走戴尔芬,趁埃米尔和埃里克依然年幼,还能获得众人的喜爱但又没到给她惹麻烦的年纪,把他们从父亲身边哄骗走。

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她也可以自己挣钱。她开始苦思冥想,挣钱……毫无头绪。她沉浸在这个想法中,更加坚定地认为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对金钱的渴望开始在她脑海中疯狂翻腾,让她无法自拔。她梦到了钞票,梦到了大海,梦到自己穿着件毛皮大衣,从轮船上走下来,荣归故里。夜里,钞票在铁栏杆后面跳舞,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一天下午,她吃着单调乏味的午餐——面包和一根白色牛肉香肠,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此荒谬,她决定置之不理。但它再次冒了出来,她发现已经无法将其忽略。

第二天早上醒来,小姑决定把奶奶留给她的最后一件首饰卖掉。那是一块很大的贝壳浮雕,雕刻精美,是一位既端庄又性感的女郎的侧面轮廓,那张脸庞机敏中带有一丝狂野,乳黄色的头发飘垂下来,融入粉色的贝壳中。她对这枚浮雕心仪已久,自儿时起便充满向往。她还记得把它从隐蔽之处——梳妆台后墙上的小洞里偷偷拿出来;她还记得一个艳阳天,他们在花园里野餐,它就别在奶奶颈前的饰带上,她轻轻抚摸过它。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对于她来说,它象征着战前在德国生活时的所有踏实和舒适,所有无可挑剔和无忧无虑的时光。她经常佩戴它,以提醒自己它们的存在。要放弃它,是个重大的决定,但她心意已决。她把浮雕放在一只短袜里,然后装进包里。她会把它卖掉,再用那笔钱购置一套时尚的新套装。她会穿上那身衣服去银行,得不到一份工作就绝不离开。毕竟那里离巨额钱财最近,坐拥整个镇上的财富,而那里的工作最终会让她腰缠万贯的梦想成真。

几天后,戴尔芬再见到小姑时,几乎大跌眼镜。她脱下了以前像皮肤一样长在她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换了一套新衣服,用一种罕见的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布料制成,紧绷而僵硬,就像一件经过切割和打磨后焊接起来的盔甲。小姑穿上后,看起来战无不胜,而这正是她的目的。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向银行走去,据她了解,那里的所有人和管理者是镇上唯一一个每晚都吃得起牛排的人,她感觉自己改变人生的契机即将来临,而身上这件战袍就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对此确信无疑。当她坐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待,甚至当她看到所有银行职员和柜员都是比她更为年轻的男性时,她对战袍的面料依然信心十足。即便后来遭到拒绝,没有得到银行的任何一个职位,这件衣服也没让她丧失信念。她决定沿着镇上的大街走一遍,东南西北,各个角落,不找到可以发财的工作就决不罢休——什么工作都行,谁愿意雇她都可以。这件战袍会指引她走向正确的方向,这件战袍会帮她找到那个地方。

也许,就像后来戴尔芬对西普里安说的那样,那件衣服是有磁性的,至少看起来确实如此。所以,当小姑穿着一件貌似和汽车同种材质的衣服时,除了被车撞倒,还能发生什么呢?小姑拖着沉重的步子,正为钱包里只剩一枚一角硬币而忧心忡忡,过马路时一不留神,就被格斯·纽霍尔开车撞了。格斯就是以前贩私酒的那个家伙,现在销售专利药品,刚在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出来。小姑起身站稳后,推开旁边惊恐的目击者们朝她伸出的胳膊。要不是看在格斯·纽霍尔是菲德利斯的忠实顾客的分儿上,她早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了。她会告诉他,他是个鲁莽的蠢货,是个讨厌的下流坯,是个该死的狗杂种。但她咬了咬牙,闭上了嘴,一瘸一拐地离开,已经开始浑身作痛。她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客厅里一张厚厚的椭圆形碎呢地毯上躺下,冷静地运用把自己也吓一跳的德国式效率和严谨,把当天遇到的所有人都骂了一遍,从早上不愿意收购和最终买走她心爱的贝壳浮雕的珠宝商开始,而且她很确信,他肯定不愿让她用这身背叛了她的衣服再把它换回来。

弗朗兹骑着玛兹琳·希梅克的自行车,玛兹琳则坐在前面的车把上,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她屁股的曲线刚好贴合车把的u型杆,弗朗兹则紧紧握住两边的橡胶把手。他努力想越过她的肩头,或是透过她微微出汗的胳膊下面,瞥见前面的路,尽量不去看她身上那件丁香印花裙是怎样裹住她坐在车把上的身体部位的。她的双脚和双膝并拢在一起,白嫩的脚踝和沉重的男式系带鞋都小心翼翼地靠着前轮的挡泥板。她有一头浅棕色长发,用颜色不再鲜艳的旧丝带系在脑后,打着卷儿。在他们骑向飞机场的路上,当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会有几缕秀发拂过弗朗兹的鼻尖,碰到他的上唇,擦过他的脸颊。

玛兹琳也很喜欢飞机,至少她声称如此。她会为弗朗兹的剪贴簿收集飞行员和飞行竞赛的图片,她还会跟他一起去看飞机,如果有哪个在谷仓停放飞机或只是恰巧降落在那里的飞行员准许弗朗兹摆弄它的发动机,她就一个人坐在谷仓的阴凉处。弗朗兹和飞行员忙活时,她就取下绑在自行车后座的书,做做算术题或地理作业。有时若实在无聊,她会替弗朗兹把作业也做了。等到都做完了,她就站起来,围着谷仓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批判的眼光盯着飞机,直到弗朗兹终于决定回家。但他们不会马上回去,已经公开恋爱好几个月的两人会在拐向肉铺的岔道前停下。弗朗兹会把玛兹琳的自行车偷偷放在杂草丛里,然后一起牵着手走到一棵松树下,它茂密的枝叶会垂下来,挡在他们四周。

“这里很快就冷了,”玛兹琳说着,坐在地上柔软的铁锈色松针上,“那时该怎么办呢?”她把弗朗兹放在她膝盖上的手推开。他往后坐了坐,等待着她下一个动作。有一次,她曾经小心握起他的手,放在她左侧的乳房上,对他说:“转着圈揉揉。”他照做了,但她很快就皱起眉头,把他的手甩到一边,说:“感觉一点都不舒服。”他的手没有挪开,免得她还想让他再试一次。她的上嘴唇很薄,弯成一条颇为挑逗的弧线,他很喜欢它弯起的样子,左侧比右侧稍高,在牙齿上方微微翘起一道缝。下嘴唇却很丰满,如樱桃般红嫩。弗朗兹很熟悉她的嘴唇,还有耳朵。她总让他亲吻她的耳朵,然后沿着前颈,一直亲到锁骨下方隆起的优美曲线处。她的睫毛又长又密,会投下阴影,她说别的姑娘都很嫉妒她这一点。它们和她的眼睛一样,是棕色的,比她浓密的秀发要深得多,她的秀发在阳光下闪耀着一道道光泽,在她的肩膀上摇晃。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甚至还斗胆轻轻拉了拉,离她更近了些。她也挪到他身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们都背靠着松树,所以总会注意在天黑前离开,这样他们就能趁着天光帮彼此把背上的松针和树皮拍掉。他的脸朝她俯过去,她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闭上了眼。当他的嘴唇终于离开她的嘴,她才睁开眼。她舔了舔嘴唇,嘲弄地看着他,然后把手从他衬衫上纽扣的缝隙里伸进去,向上抚摸他的胸膛,沿着每一根肋骨用指甲轻轻挠着。玛兹琳有几条明确的规定,弗朗兹只能做她允许的几件事,而她则可以对他为所欲为,他只能站着不动,不能去抓她。关于这一点,弗朗兹发现,当她的所作所为让他难以忍受时,他是很难做到的。

霍克治安官伴着银行家台灯的祖母绿灯罩下那耀眼的灯光,工作到深夜,把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他处理的大部分案件都是小偷小摸、妨碍社会治安、酒馆闹事或家庭纠纷,其他则过于重大,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后者包括天灾人祸、交通事故,其中最让他发愁的就是农场拍卖和取消抵押品赎回权。虽然兰格镇长已经叫停,命令银行终止这一活动,但兹布鲁格还是会设法每年发起一两次,而每次维护现场秩序就是他的职责。霍克已经参与过好几次原本会把罗伊的农庄没收的拍卖,但每次在银行即将走完法律程序的最后关头,罗伊都会出现,如数交上贷款。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儿来,但他总会把钱交上,然后继续酩酊大醉,直到下次欠款到期,再次重演之前的步骤。

不过这么多年来,罗伊头一次按时还上了贷款。霍克盯着灯光下的棕色纸板文件夹,心想,当然了,他按时付款肯定和戴尔芬回来有关。他迫切想要结案,将这个事件定性为一个严重的失误——毕竟,追思会混乱无章,确实有人被锁在了地窖里。但这件事还有让人捉摸不透的诡异之处,死者的惨状过于惊骇,还有封住地窖口的胶状物,混杂着桃汁、装饰用的珠子和狗屎,真是奇怪。该死的珠子。啊,克拉丽丝!他用双手捂住脸庞,回忆起往日蒙受的羞辱和戴尔芬对他所受痛苦的嗤之以鼻。这样的回忆让他不知所措,他缩在椅子上,想要转移注意力。但不管想什么,最终都会回到克拉丽丝身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即便不在想她时也是如此。她是他每时每刻和一举一动的背景画面。他阻止自己想她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想象把她锁在一个柜子里——把她塞进去,温柔地吻她,然后转动钥匙锁上门。她总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出来,所以在她拼命挣扎的这段时间里,他就能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还有一点让人纳闷儿,就是罗伊竟然听不到自己家地下的响动。霍克希望镇上能有人确信无疑地感到罗伊·瓦茨卡有罪。但据他判断,如果罗伊多半时间都醉得不省人事,那他确实没有撒谎,而且基本上和他女儿坚称的那样,是清白的。霍克喜欢把自己视为直觉敏锐的人,但他的直觉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他不能确定这些东西肯定和罗伊有关,但在他面前,在另一份打开的卷宗中,他发现了一个机会,可以立刻采取行动,当个引子,没准儿就能牵扯一两个线索出来。他将面前的一份文件抹平,仔细看了一遍,边看边点头。下定决心后,他将手掌在纸张上拍了一下,然后折叠整齐,塞进胸前的口袋。他弯腰去关台灯时,纸张在口袋里发出窸窣的声音。

霍克治安官以偷窃吗啡的罪名逮捕罗伊·瓦茨卡时,是个寒冷而清新的午后。金色阳光照耀着,落叶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虽然这起案子时日已久,菲德利斯闻讯后也立刻赶过去,解释了前因后果,但霍克却表现出刚开始着手调查的样子。现在,菲德利斯每个月都会偿还给萨尔·伯迪一笔药费,萨尔也欣然接受了这种方式。但霍克还是实施了逮捕,罗伊顺从地跟他走了,似乎面对即将到来的监狱时光已选择听天由命。他又回到以前时常光顾的牢房里,只不过那时烂醉如泥的他对周遭环境完全无感,只会打鼾入睡,毫不在意破烂不堪的毯子、污迹斑斑的墙壁和隐隐散发着臊气的小便桶。他像往常那样走进去,关上身后的门。这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已完全清醒的他出乎意料地变得挑剔起来。让霍克吃惊的是,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求给他一种有松木气息的氨水,以前他曾用来清理鸡舍,还要来一个拖把、一只桶、一些水、一把刷子和一块抹布。他将破旧的毯子塞进铁栏杆之间,想把床垫里的虫子用力拍出来。他埋头于大扫除之中,都没顾上询问女儿是否得知他的处境。霍克决定主动承担这一责任,亲自去肉铺通知她,但在此之前,他专门做了些准备,好保证在告诉她这一消息后,能暗中监视她接下来的行动。

在霍克走进店门的那一刻,戴尔芬就痛苦地意识到,一定是罗伊遇上麻烦了。她明白,自己一直都担心现在的日子太过美好而不会持久,这种担心最终应验了,果然没有保持下去。它们结束了。但除此以外,这个消息还会让她颜面尽失,因为小姑此刻也在店里,正在不远处和菲德利斯交谈。戴尔芬祈祷他们的谈话会演变成一场漫长的争吵,这样就不会走到店里来。当然,如果他们住口,就可以一清二楚地听到霍克要说的话。

霍克带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已经像要上台演出那样,起了舞台范儿。这就是他最爱扮演的角色——传播坏消息的信使。他脸上的戏就和舞台妆一样厚重。戴尔芬突然产生一种脱离现实的感受,感觉自己仿佛也在扮演一个角色,就像手里拿着针头和小姑对峙的那一幕一样,她很清楚他要说的每一句台词,也知道自己要说的话。这一刻仿佛一直存在,已经排练过无数次。

霍克一开口,门后的交谈声就消失了。小姑当然听得到治安官的话,不消几分钟,这句话就会传遍全镇。

“我逮捕了你父亲。”

“我想见他。”戴尔芬的声音十分平静。紧接着,她询问了保释金的数额,霍克告诉她,这由镇上的法官罗兰·兹布鲁格来定,也就是切斯特的哥哥。他还说,她可以选择付这笔钱,将他保释出来,但罗伊在里面安顿得挺好的。

“哦,我知道他肯定像在家一样自在。”戴尔芬说着,声音已经变了调,饱含她力所能及可以表达的所有讽刺。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需要表现出诚意来,便注视着治安官脸上像靠垫一样鼓起的腮帮子和尖鼻。“你知道不是他干的,”她突然脱口而出,“他是无辜的。”

治安官的脸上多了一丝警惕。戴尔芬的反应正中他的下怀,她理所当然地默认父亲受到的指控和地窖里的三具尸体有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防备着,以防她在这个错误的假定下出现疏漏,而这个小小的差错大概就需要他付出提供更多信息的代价。“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任何人,”他说,“在喝醉的情况下都不是完全无辜的。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请个好律师。”

“那你让我去哪里找钱,”戴尔芬这时用挖苦的语气说,“才请得起好律师呢?”

霍克治安官嘟起的嘴唇露出少女般的微笑,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然后双眼突然一亮,让戴尔芬觉得这在一位执法官身上出现,未免太阴险了些。

“我们的好朋友西普里安往北边跑了那么多次,手头怎么着也有几个钱吧。”治安官建议道。

此时戴尔芬满心希望小姑竖起的耳朵可以突然失聪,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波澜起伏。她将脸转向一边,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说。接下来却没有写好的台词,没有想好的剧本。于是她又回到方才讨论的话题上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我父亲?”

“随时可以。”

她强忍住自己习惯性道谢的冲动,转过身去,把围裙往柜台上一摔,好提醒小姑和菲德利斯这两个偷听的人。

“我知道你听到了,”她从小姑身边经过时,对她说,“闭上你的臭嘴。”

小姑噘起嘴,脸上夹杂着幸灾乐祸的愤怒变成了虚伪的痛苦。菲德利斯已经跟了上去,走在霍克身后。也许他能问出点别的情况吧,戴尔芬心想。走出后门后,在寒冷而灿烂的阳光下,戴尔芬使劲吸了几口气,又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她一直在证据这个环节上左思右想。到底是什么证据?从哪里来?谁提供的?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把罗伊抓起来,那说明一定有目击者,或至少是可以呈堂的旁证。她慌乱之下,决定去找克拉丽丝。

戴尔芬走进地下的停尸房。正站在水槽边的克拉丽丝回过头来,容光满面地说:“太好了,你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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