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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1941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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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阿代尔

路面上奇迹般地结了一层黑冰后,洪水暴发了。木板四处漂浮,各种垃圾废物缠绕成团,被冲到树上,夹在树枝之间。洪水退去后,人行道上棕色的水蛭晒得跟葡萄干似的,后院和水沟里残留的河泥散发着腐烂的甜腥味。土地干了,但洪水留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见。牲畜围栏的稻草堆里出现了古怪的蜗牛尸体,皮特车库里的环状霉印高达半墙。刺鼻的霉味让斯塔头痛欲裂,她头上敷着冰袋,在昏暗的卧室里躺了好些天。

有好一阵子,我仍是人们眼中那个让奇迹降临的女孩,肉铺的顾客和邻居会停下来摸摸我,仿佛我体内充满了神圣的电流。我也希望自己拥有神圣的力量,期待不寻常的事再次发生。但他们的抚摸并没使我的生活有任何改变,没有好运,没有转机,也没有突然降临的神恩。再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因此旁人不再触摸我。我又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孩,随着年月的增长,我在镇上居民的眼中甚至连平凡的女孩都不如吧。

我清楚自己相貌平平。我的脸很宽,肤色苍白,长相不只是普通,而是不起眼,但我的眼睛除外。我自认我的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我的眼球是浅棕色,略微偏黄。自从上次滑倒后,我的眉毛再也没长出来,但这倒更能凸显我的眼睛。我头发稀疏,但黑得像柏油浇在了头上。虽然我学着斯塔用啤酒和鸡蛋洗头,但我的头发依旧很稀疏,只能编成铅笔粗细的两条辫子。几年来,我一直捡斯塔的旧衣服穿,将衣服加宽、改短,然后我再穿上看是否合身。那时我毫不在意外表,即使我浑身散发出灌肠桌上的白胡椒味,那又怎样呢?至少我拥有店铺,拥有皮特、弗里兹和塞莱斯汀,虽然塞莱斯汀时常嫌我邋遢。

我说话总是很唐突。我为人固执、情绪阴郁、喜怒无常,无端发脾气。尽管经过思考,我还是会说错话。在学校时,我一说话孩子们就会转身离开,或者露出吓坏了的表情,这让我很苦恼。但我不会道歉,而且我也实在没理由去道歉。明尼阿波利斯的看台上、货车上和阿格斯操场上的种种经历对我影响颇深,让我变得与众不同。我很有自己的想法。临睡前,有时我会向窗外看,阿格斯的夜景很像寄给妈妈的明信片上的景色。那画面很小,只是地球上经线和纬线的一个交叉点,不管是冰河期的冰川,还是一场洪水,都可以将它毫不费力地抹去。

我生活的小镇以及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越发无关紧要,但塞莱斯汀不一样,她对我尤为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还有皮特和弗里兹,甚至斯塔,尽管我在她心中没那么重要。我们从未喜欢过对方,只不过是相互忍耐罢了,一直忍耐到习惯对方的存在为止,这种感觉只有同住一个房间的两个人才能体会。一个又一个夜里,我们在梦中交流,在梦中搏斗。大脑在梦中释放的频波在我们周围振动。但一到天亮,我们又幽灵般地和平相处了。

和塞莱斯汀相比,或许我和斯塔走得更近,虽然平日里斯塔的一些做法让人难以忍受,比如精心保持苗条的身材,用刻意的嗓音说话,抬起一边眉毛示意我闭嘴,真受不了她。只有塞莱斯汀来店里时我才松一口气,她学还没有上到一半就辍学了,在电信公司找了一份差事。这份工作似乎让她成熟了,但我和她相处依旧很放松。

那些日子里,瘦瘦高高的塞莱斯汀格外漂亮。她脱掉长裙,穿上定制的西装,挎一个挂肩皮包。她大步迈入厨房时,像男人一样帅气,她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现在她也和弗里兹姨妈一样,抽总督牌香烟。我们并肩而坐,一起听语音信箱,听她抱怨上司。离开时她还会在走道上点燃一支烟,抽完后才坐拉塞尔的车回去。出门时,她还叼着烟。

我曾经总幻想着塞莱斯汀的身高能匀给我一些,但我到十八岁就不长个儿了,现在也很矮。有一阵子我很沮丧,因为我发现如果是我当柜员,就只能透过玻璃柜台接待顾客,而不是在柜台上。

这间店面是我完美的家。房子只建了一层,地板由混凝土浇筑而成,地底下埋着热水管供暖。厚厚的墙上涂满灰泥,灰泥上刷着光滑的有光泽的白漆。由于门道是圆的,房子看起来仿佛是在小山中挖出来的洞穴。阳光透过厨房的纱门照射进来,格外刺眼;但透过厚窗玻璃照进屋里的阳光却如水一般柔和。顾客们喜欢在纱门旁聊天,在那儿,如果朝弗里兹的花园和宽敞的后院看,可以看到牛羊在围栏投下的阴影中走来走去,在沉重的枕木中时隐时现。

皮特把成串的香肠端来给顾客试吃,顾客们将香肠夹在苏打饼干或是白面包里,细细品尝风干烤肠、熏烤香肠和瑞典烤肠的风味。客人们身材高大,他们中有德国人、波兰人或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他们的手很粗糙,喜欢评头品足,有时因为牙疼,有时因为假牙的基托不合适,他们咬香肠时小心翼翼的。他们灰白的毛发不知从身上哪个部位冒出来,双手畸形而粗糙。在宰杀的日子里,就算他们浅色的眼睛抬头看到斜槽里的猪被割破喉咙,他们也完全不会将视线移开,说话的声音也丝毫不会颤抖。

有时,我在店里等顾客上门。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弗里兹在大房间里切猪肉,或把猪肉做成肉糜,或将香料涂抹在猪肉上。斯塔除了帮忙处理积压的延期订单外什么也不愿做。十八岁那年的杀猪日,一切都变了。我坐在不锈钢桌前将煮熟的猪肉切成块,弗里兹则站在电锯旁。我在尖锐的电锯声里隐约听见弗里兹的惨叫,或者我感应到了。我回头时弗里兹已跪倒在地,脸色如甜菜一般,呼吸困难。我拼命拍打她,她用手拼命拍打地面,但仍然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她颓然倒下,失去知觉。她吸气时身体不时颤抖,我们才知道她还活着。

皮特把她抱出门,送上救护车,救了她一命,我才突然意识到她不能动弹时有多脆弱。她就像别人随手画的火柴小人,像卡通人物那样瘦削,她倒在皮特怀里,瘫成一团。那天后半夜,我到医院陪护,她戴着氧气面罩,已清醒过来。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床单的花边。我从她的动作中看明白了一切: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感受那单薄的床单的质地,她在惊讶自己还活着。

回家后,弗里兹戒了烟。她时常坐在餐桌旁,坐在阳光照进纱门的那一侧,嚼着口香糖,或是酸酸的水果糖,或者小口咀嚼黄油吐司来克制烟瘾。在戒烟和休息数月后,她的脸色由蜡黄转为桃花色,最后变成玫瑰色。她变胖了,头发也从一种仿佛被过氧化物漂白过的浅色变为深棕色。她从前性格冷酷,一根筋,很难相处,现在倒温和了许多。一夜之间她成了一个身体壮实的女人,但却不让人感到害怕。她开始意识到之前忽视了斯塔和我,便拿起年轻时钩织了一半的羊毛毯。以前织好的方形图案变形了,羊绒线的颜色也变暗了,但她在此基础上又用颜色鲜亮的羊绒线织了一圈,新织的图案更复杂,这样一来,新旧两部分界限分明。织好的带图案的羊毛毯堆在她脚边。

“你可以把它们放进你的嫁妆箱。”一天下午她对我说道。

“我没这东西。”我回答。

于是那条羊毛毯就给了斯塔,但我不在乎。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条羊毛毯。即便在那时,我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形状——既不是黑暗中一条充满爱的隧道,也不是一大片空地。

我没选择孤独,谁会这么选择呢?但孤独却好似天意一般向我袭来,那种感觉是一个已婚女人无法想象的。即使是现在,当我看到已为人妻的女孩时,就好像是一条野狗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家犬一般,偶尔也会羡慕她们有规律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却又不屑于她们那种卑微的快乐,只要得到主人的一丁点爱抚即可满足。我曾有过一次心动的时刻,但那不过是浪漫的遐想。婚姻不会让拉塞尔·喀什帕幸福,或者说婚姻对他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他的适婚年龄,他也绝对不适合结婚。

那时他第二次从朝鲜战场回来。一天夜里,塞莱斯汀得知她哥哥在战争中受伤的消息。塞莱斯汀大半夜过来找我,一直在敲窗户,后来我终于醒了。斯塔没什么动静,但她夜里会失眠,所以我可以感到她的愤怒正在黑暗中慢慢积聚,随时可能爆发,所以我示意塞莱斯汀到厨房去。我开门让她进来,她立刻给我看拉塞尔受伤的消息。我径直走到壁橱前,挑了皮特的两个厚壁小杯子,往里面倒入威士忌。第一杯我们喝得很急,第二杯就慢了,然后我们去外面抽烟,看夜里的寒星。塞莱斯汀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我们很快得到消息,说他会康复。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到他所在的弗吉尼亚州的医院,祝他早日康复。明信片上写着“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在阿格斯见到你”。这样的话算不上私密。虽然如此,我还是盼望他回信,即便托塞莱斯汀给我带一个口信也好。但拉塞尔不懂礼貌,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拉塞尔在中学时是橄榄球明星,毕业后又立了战功,但他在社交上却比我更迟钝。这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以为他回到阿格斯时会到店里来看我,但他没有,连一声招呼或问候都没有,他的消息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听说他凯旋归来后,政府将他列为战斗英雄,安排他在阿格斯国家银行工作。

时值夏日,一个闷热的白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从战场上回来的拉塞尔。那天我刚好去银行存一周的营业款。我料想我有可能会遇到他,但我没料到他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我以为还会见到那个身形健硕、声音温柔、眼神轻佻、头发蓬松的他。

空气湿热,云层压得很低。青色花纹的大理石、黄铀柱和丝绒的等待隔离线一直伸展到他坐着的笼子似的柜台前。踏上大理石之前,我停下来让电扇吹走身上的热气。

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认出我来。

“我收到你的卡片了。”他说。

“嗯,算算时间也该收到了。”我回答。

之后我们没再多说什么。他接过我装着钱的帆布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他。他脸上有些长长的伤疤,向上延伸至两侧太阳穴,歪歪斜斜地穿过头发,跟爪子似的。他忙着数我的钱。见到他让我不知所措,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丑;恰恰相反,这些疤痕让他的脸显得严肃而深沉,让人不安。这些骇人的疤痕让他如雕刻一般精美,让人心动。我低下头,即使在那儿我也并不安全。我看到他的手很瘦,肌肉线条分明,他曾经是机械师,如今变成了银行职员,一根手指上还戴着一个粉红色的胶套。

他用那只手指压着数好的纸币,这样可以点得更快。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您的收据。”他的声音解除了魔咒,使我惊醒过来。

我茫然地转身离开,甚至没说再见。

我想,我似乎爱上了好友塞莱斯汀同母异父的哥哥了。或者,我爱上了他的疤痕和手指上的胶套。

因此,我决定好好了解拉塞尔。

有一天,我让塞莱斯汀带她哥哥来家里吃晚饭。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他是你哥。”我说。

“哦,他不会来的。”她告诉我。

“那就随他吧。”我尽量掩饰心里的想法,但塞莱斯汀还是察觉到了。

“那我尽量说服他。”她承诺道。

拉塞尔来吃晚饭了,但他表现得很没教养。他总是注视着门外,望着我身后,看着牲口棚和沉重的栅栏大门。棚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却目不转睛。我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往院子的方向扫了一眼。他让皮特感到很不舒服,餐桌上谁也没说话,皮特起身离开,回到杂物间。不一会儿我们听到他在摆弄已经坏了的引擎,还对着引擎没好气地咒骂。

皮特走后,塞莱斯汀、斯塔、弗里兹、拉塞尔和我一起坐在屋外的松木椅上。这些椅子都是皮特做的,供弗里兹和客人户外休息。我用威士忌调了一壶冰镇鸡尾酒。我们四个女人谈天说地,握着冰酒杯的手也变得冰凉。我们的谈话像翻腾的海浪,把拉塞尔的沉默拍打得粉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夏日骄阳的余光正炙烤着熏制室屋顶的稻草。

“你真了不起!”我对他说,心里有点生气。

那晚,他终于第一次看了我一眼。为了这顿晚餐,我特地用棕色眉笔描眉,仔细将辫子盘到头上,围上黑色雪纺围巾,这样我五官中最漂亮的部位就能被凸显出来。我那双猫眼般的浅棕色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但那些甜言蜜语我却不怎么会说。

拉塞尔把头转开,完全没被我的魅力打动。他注视着斯塔,可我才是那个应该被他用那种目光注视的人。我终于明白,如果他心仪这里的谁,那个人一定是斯塔。今晚斯塔的话比往常多,脸上泛起少见的红色。她刚洗过的长发垂在颈间,柔顺光亮。但当她注意到拉塞尔·喀什帕在看她时,她昂起头,紧抿红唇。她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白手帕,沉下脸,让他明白斯塔·科兹卡可不是他所能奢望的。

我知道大部分女孩一定很鄙视这样的男人,明知道这个女孩喜欢他,他还要盯着别的女孩看。但我没有鄙视他,我只是恨不得杀了斯塔。

“我来给你算命,”我倾身靠近她,推着她雪白的手臂,“我去拿扑克牌来。”

斯塔明明很喜欢算命这种消遣,却装出一副很讨厌的样子。每次算命斯塔都表现得十分嫌恶,似乎在宣告这是世间最上不了台面的游戏。但当扑克牌摊出来时,她立马仿佛着了魔似的俯身看牌。她咬着嘴唇,忍不住偷窥那些牌,每次都是这样。就这样,我走进屋,从厨房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然后把牌一张张摊在她椅子的宽扶手上。

“这是红心j,”我说,“这是对子。你抽的下一张是什么?”我没再往下说。她抽到的是一张黑桃q。

“这是什么意思?”斯塔忍不住好奇地问,脸立刻红了。我坐直身体,慢悠悠地喝了一大口冰镇鸡尾酒。

“是什么?”斯塔追问。

“嗯……”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快说啊。”她说。

我犹豫着,又喝了一口酒,一直摇头,摇到她不耐烦为止。

“我希望你会喜欢别克车。”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天!”斯塔快要气炸了。塞莱斯汀不喜欢看我们争执,便进店去拿冰块。拉塞尔伸长脖子想要看牌。斯塔站起身,要我给她个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魔力失灵了?”

“坐下来,”我说,“你最好坐下来听。”她坐下来后,我说,“我希望你喜欢别克,因为我看到你生命将尽时坐在一辆别克车上。”

她张大了嘴,气得低声嘶哑地嘟囔着,然后将面前的扑克牌全部扫到地上。“你可真像个老巫婆!”她大喊道。

“你们俩怎么老是吵来吵去,”弗里兹看着我们,有点心烦。她已习惯我俩天天斗嘴,但拉塞尔不了解情况。

“那就是说,”他说,“斯塔以后开别克。那我呢?”

他将落在草地上的扑克牌捡起来放在我手中。我一本正经地将扑克牌摊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牌发好后,他和我一起静静地研究这些牌。塞莱斯汀从店里出来,手里捧着装满冰块的红色塑料大碗。

“你们在说什么啊?”她问。

“说命中劫数呢。”弗里兹说。

“你老是预测别人会死,会倒霉或离婚。”塞莱斯汀坐到弗里兹旁边,点了一支总督牌香烟,吐出浓浓的烟圈,“难道你不能算点好的吗?比如,拉塞尔,平安归来。难道你预测不了这类好事吗?”

“牌里说了什么?”拉塞尔问。

“一个女人。”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

“只有一个吗?”塞莱斯汀大笑,然后又止住,我猜她是想起我盛情邀请拉塞尔来吃饭的事了。她突然站起来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加冰块,以此来掩饰自己。

“不管她是谁,”拉塞尔说,“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我不会娶她。”他说。

我的心凉了半截,但我很快恢复过来。这可难不倒我。

“你说对了,”我说,“你不会娶她,但你会欠她一大笔钱。”

“是吗?”他看起来很担心。

“我说的没错吧,”塞莱斯汀坐下来,“你就不能预测点好事吗?”

“这个很好,”我将牌拿起来,“他以后得用短裤来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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