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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劫难 2002-200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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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迭起

普路托镇的男排队员已经叫作行星,所以普路托的女排队员自然都成了女行星。她们的队服是紫色和白色,吉祥物是一颗圆圆的行星,有胳膊有腿,还有一张眉飞色舞的脸。保留地的男排叫勇士队,可女孩们不叫女勇士,也干脆唤作勇士队。她们的队服是蓝色和金色。因为不想把自己变成吉祥物,所以她们选了配有两根羽毛的古时战盾印到队服上。排球服是尼龙材质的紧身长袖t恤,用小臂打球时不会留下淤青;不过,她们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她们穿着紧身短裤,戴着护膝。杜克教练要求女孩们都扎束发带和马尾辫,因为女孩们无论多么自律,难免会摸摸头发,分散注意力。球队的女孩们崇拜杜克教练和他的小马尾辫。除了跟普路托行星队的第一场比赛,勇士队本赛季没输过一场。晚上,一天天变冷,越来越冷,她们的积分不知不觉变成八胜一负;女孩们很不甘心。今晚,她们要跟普路托队再战一场。女孩们下定决心,非赢不可。

“我觉得他们管得分叫绝杀不好,”诺拉说,“哪有什么东西该死呢。”

彼得握住诺拉的一只手。

“什么都没死,”彼得说,“不过是个说法。”

他们被人推着挤进看台,后排家长的膝盖顶着前排家长的背,前排家长的背抵住后排家长的膝盖。诺拉事先把三明治放在一个有衬垫的小保温盒里,把冰袋塞在一侧,保持周围的苏打汽水冰凉可口。她还买了绿葡萄,这个时节的葡萄贵得离谱。彼得帮她脱下外套,或者说是把外套拉低一些。因为没地方放,她把袖子打结,系在腰间。体育馆里很闷热,因为只有一个看台,两个球队的家长只好坐在一起。家长们想按自己支持的球队分开坐,可无意间还是混坐在一起。

两支球队做准备活动,先伸展四肢,然后进行快速传接球练习:传球、调整、扣球,传球、调整、扣球。接下来,队员一个接一个跃起,把教练抛来的球扣下去。最后,两支球队各自利用场上时间练习发球。勇士队的战略是向普路托队示弱。她们甚至准备假装相互之间争执不下。

“拉维奇,”乔塞特生气地叫道,“你没睡着吧?”

偷偷一个眨眼。玛吉故意嘟起嘴,不停地扣球。彼此之间没有一丝微笑。然后,女孩们集合列队。

“她个子那么小。”诺拉低声说,她总是无法忽略玛吉与队友间的差异。

“行星队的队员……”但彼得克制着没说下去。

他本来想说像巨人,像行星一样。她们的队员块头大,身体结实,很难对付。玛吉要他们注意贝拉依琳。

“我看到她了,”诺拉大声说,“眼线画得很重的那个!”

彼得伸出胳膊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记得吗?还有别的家长。他有段时间没见到贝拉依琳的父母了,但百分之百肯定,他们就在他俩身后。”

啊!诺拉给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链。

朗德罗和艾玛琳走进来,找到坐的地方,挤在一群勇士队的家长中间。勇士队先向家长致敬,再向教练致敬,最后经过球网,虚碰对方球员的手,祝对方好运。祝你好运,祝你好运,祝你好运。“你想要的。”贝拉依琳对玛吉说道,脸上的笑容好像是贴上去的。她迅速走过去,眼睛看着前面。

“你听到了吗?”

斯诺就在玛吉身后。

“什么?”

你才想要,玛吉心想。巴奇跟他姐姐说过了。忘掉吧。玛吉有一套小动作,晃动身体,这是一种几乎看不出的全身晃动,忘记坏心情或击球不中的沮丧。不过,乔塞特知道。队员们围成一个圆圈,两只手臂分别拥抱身旁的队友。杜克教练一只手拿着写字夹板站在旁边,另一只手每说一句话就在空中挥一下。杜克教练告诫她们,排球只是一项比赛,可眼下已不仅仅是比赛。他提醒她们既要放松,又要紧张,要专注,动作要大胆。瞅准时机,调整好准备扣球。他叮嘱她们,既要放松,又要专注。她们是一家人,是姐妹,是勇士,一定会打败对方,把荣誉夺回来。他说,什么都不要想,只想着此时此地。用上你们的嗓子,谁要接球就吼出来,用手拍打地板,保持信心。

黛蒙德是队长。她朝队友一一看过去,她们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每个人竖起三根手指。别人都认为她们指的是圣三一,可这是她们的特殊手势,代表勇士的英文首字母w。然后她们高喊“勇士、勇士、勇士”,跃到空中互相击掌。

乔塞特第一个发球。她喜欢这一刻,因为队友们都褪去女孩特有的虚伪和迷糊,成为一台配合无间的机器。

“宝贝,给她们点颜色瞧瞧!”艾玛琳的话音淹没在其他家长的喊声里。

乔塞特飞身而起,大力发球。但行星队凶悍的红头发双胞胎之一格温娜用前臂接住球。球打偏了,但二传手接球调整,贝拉依琳用力扣球,球贴着球网落下去。斯诺冷静地将球挑高,黛蒙德一个精准的指尖传球将球传给雷吉娜,这下十拿九稳了。雷吉娜能用球打中十分硬币,实打实的十分硬币。有一次因为好玩,她们给她放了二十枚十分硬币在落点上。雷吉娜一次击中一枚,赚了整整两块钱。

中等个头的金发女孩克里斯特尔,人长得很漂亮,一个转身把乔塞特的第二个发球打回来,球打偏了。比赛进行着。乔塞特六次发球得分,赢得继续发球权,行星队叫了暂停。

“她们会拼命轰炸我们,”杜克教练说,“玛吉,现在你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她们不了解你,你做好准备。乔塞特,她们一定在你下一轮发球时疯狂拦截,所以你得让她们尝尝苦头。雷吉娜,要是有机会,你……”

进行二次进攻。“别说出来,教练。”黛蒙德说。

“就这么定了,是用你出人意料的左手进攻吗?所有人,记住,助攻跟击球得分一样有效。”

玛吉可不这么认为。每次比赛之后,她把自己的得分加起来,写在贴在卧室墙上的一张纸上。记分员也会把分数加起来,达到一千分的女孩能得到一座一英尺高的金色奖杯。玛吉想要一个。报纸头条新闻:女球员扣球得分满一千分。她已经跳得跟芭蕾舞演员一样高,并完善了移动中吊球的技巧。轻轻一碰,不要推,球飞行的抛物线会出现偏移,这一变化瞬间发生,非常奇妙。她连球怎么飞向她的都不记得,却能得分;有时她能隐约感觉到球,觉察到球像影子一样离开她的手,落到对方的场内。当她轮转到前排主攻手的位置时,对方球队想教训教训这小个子女孩。可玛吉凭借她飘忽诡异的高跳拦网和吊球,反而把她们教训了。

正像行星队教练预想的一样,乔塞特的一波发球因为暂停被打乱,玛吉感到球场上的气场发生了变化。勇士队队员蹲下身,互相打气、传话,说要“喊出来”,要“喊出来”,记得运用自己的嗓子震慑对方。贝拉依琳发球。她长着宽阔的双肩、胖乎乎的下巴,双眼描着浓重的眼线。她没看玛吉,好像也没把她当目标瞄准,但玛吉做好了准备。贝拉依琳避开玛吉,直接发球得分。玛吉可以对天发誓,那个球曾犹豫过,又改变了方向,她没碰到球。不过,一旦知道贝拉依琳的诡计,她就能对付她了。这一次她眼看着球离开贝拉依琳的掌根,看出球的落点,在那儿等着,可球却没落在那儿。对方得分,两分。连续发球得分。行星队的家长们兴奋地高喊。玛吉的父母身体僵硬,一言不发。玛吉全身像在跳希米舞 [1] ,努力将心思拉回到比赛上。

她眼睛盯着贝拉依琳的发球动作,从地上勉强救起一个球;这种球乔塞特只能跪地调整,再传给黛蒙德。但行星队把球打了回来,一轮漫长、激烈、艰难而疯狂的接发球开始了;间或有奇迹般的救球和不可思议的扣球,比赛演变成旋转过网的轻吊球,让家长们急得抓狂。他们不禁倒吸气,喊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过,这时的混乱是善意和友好的。等雷吉娜终于赢下与克里斯特尔的一轮较量时大家心情都不错,只有克里斯特尔例外。她像只奇怪的花斑猫,冲雷吉娜发出咝咝声。雷吉娜嘴里骂着变态,转过身不理会。勇士队队员们跳起来,组成阵形,虽然勇士队继续领先五六分,但她们为此打得很辛苦。千钧一发之际,运气总是偏向勇士队,惹得行星队的几个家长嘟嘟囔囔。勇士队拿下头两局。接着,行星队全力以赴,获得了好运气的青睐。接下来的两局也是行星队走运。打破僵持的第五局比赛开始了。

大多数比赛虽然是竞技性的,但气氛友好,每个人发扬良好的体育精神。杜克教练事先把行为守则寄到每家每户,要求家长和队员必须签字。但第四局球打得很凶,可人们的表情更凶,有几声吼叫中夹杂着讥笑,己方球队得分时会得意地击掌庆祝。到第五局比赛时,整个体育馆弥漫着危险的紧张气氛。诺拉知道哪个家长是哪一边的。这时已没人低声宽慰,说打得不错;而对方球队得分时也没人友好地打趣。当对方球队失误时诺拉拼命高喊,但克制着,没有幸灾乐祸。她尽量不去质疑边线球,尽量不乱喊干扰比赛,即使她认为自己比运动员更清楚球的落点,她也控制着不喊出声。像教练恳求的那样,她努力做到不亵渎排球比赛。

诺拉偷偷吃了颗葡萄。真是让人失望,葡萄皮很厚,没滋没味,果肉像掺水的化学纸浆。她又吃了一颗。玛吉不是一直在发球,但教练也没让她下场。她还在球场上打比赛,轮到主攻手位置了。勇士队已丢了两分,这次发球要遏制行星队进攻的气势。多大的压力啊!为什么是玛吉?彼得高喊着鼓励的话语,可诺拉没说话。她使劲盯着女儿,想借助爱的力量把好运传递给她。

玛吉发球触网。她母亲很难过,双手啪地落在膝盖上,像扔下一副空手套。

行星队的两个家长,就是韦尔斯特兰德夫妇,他们的膝关节抵在拉维奇夫妇俩的背上,高兴地嘎嘎笑。彼得在诺拉转身时抓住她,伸出一只胳膊抱着她。

“不要,亲爱的。”他说,呼气吹在她头发上。

勇士队很放松,专注于下一次发球。杜克教练已指导她们深呼吸,集中注意力,每次进攻即使失分也要击掌。他的基本理念是培养团队意识,每个队员脑子里都清楚地知道队友在场上的确切位置,每个队员心里都流淌着整个球队的力量。可诺拉只看到玛吉陷入了困境,而且正值球队危急关头。焦急的啜泣声卡在诺拉嗓子眼,但一股黄油般温暖的热流传入诺拉双肩。

玛吉身材纤细,双腿瘦长,看上去瘦瘦小小,弱不禁风。其实她可以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球场上。她伸出双臂下蹲。克里斯特尔发的球直冲她飞来,玛吉传给雷吉娜,雷吉娜出其不意,左手进攻。得分。下一球,斯诺发球,红发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把球砸到玛吉左侧,但玛吉从下方将球轻轻一托,用力垫高。乔塞特为黛蒙德助攻,黛蒙德迅速完成扣球。又得一分。再得一分。平局。贝拉依琳迈步上前,眼里闪着凶悍的光,像个泼妇一样。玛吉的胃里翻腾起来。贝拉依琳板着脸,异常愤怒地两次将球砸在地板上。她稍稍用力,想耍个花招骗过玛吉。球本该恰好掠过玛吉的脑袋,落在她身后,可玛吉看穿了贝拉依琳手臂的动作。玛吉纵身一跃,双脚高高跳起,一个转身扣球,打在对方防守的缺口。绝杀。

诺拉一直在站着看。有个家长推推彼得,彼得想拉诺拉坐下。

绝杀!一片寂静中,诺拉尖声叫喊着。绝杀!绝杀!绝杀!

玛吉听到诺拉的喊声,黄油般的温暖在心里旋啊转啊,落到心底深处。彼得的胳膊牢牢搂着诺拉的肩,在她耳边低语,但她的心已游荡到别处。奇怪的是,这却让他觉得安心。因为这不是假装的,不是虚幻的,也没藏着别的意思。这是他熟悉的诺拉,不是那个脸上挂着假笑的诺拉。这才是家人之间正常的互动,不是刻意营造的那个幸福家庭,虽然那个家庭里没有懊恼,没有愤怒,不允许高声讲话,不允许痛苦的存在,可他觉得孤单。

他现在一点也不孤单,因为诺拉这会儿蛮不讲理。

“你快坐下!”她身后的女人喊道。

听到这话时诺拉嘴里正含着一颗葡萄。她转过身,张开嘴,准备郑重地表达看法,可葡萄像一坨绿鼻涕一样从嘴里飞出来,落到贝拉依琳母亲的粉红色大鼻子上。一片震惊,一切停顿。贝拉依琳的父亲站起身。他双肩下陷,身材方正结实,壮得像头熊,长着海象一样的胡子,戴着一顶卡车司机常用的帽子,帽子上面写着达科他州砂石公司。他伸出双臂要推诺拉,但诺拉那一招已在特拉维斯神父身上练得纯熟,她身体前倾,胸部突出,送进那个男人手中。戴司机帽的男人一声惊叫。

“把你的爪子拿开。”诺拉尖叫起来。

彼得只看到两只手乱摸诺拉,卡车司机的妻子还在擦脸上的葡萄。这时,彼得朝司机一拳挥过去,愤怒发泄出来,感觉真好。当卡车司机疼得弯下腰双手捂脸时,彼得立马又懊悔不已。不过,诺拉很高兴,毫无觉察。比赛被迫中止。瘦瘦的霍塞尔先生满脸担忧,不得不把四位家长从看台上请出去。诺拉紧紧抓着彼得的胳膊,梦游似地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夫妻俩遗憾地错过了下面这一幕:裁判吹哨中止比赛之际,他们的女儿一记发球,朝贝拉依琳的头部砸去。贝拉依琳注意力分散,放松了戒备,脸被球砸中。这会儿,她鼻血流得遍地都是。

裁判出示黄牌以示警告,玛吉在行星队家长的一片嘘声中下场。行星队队员的心里像煮沸的开水一样不停冒泡,比赛时拼命报复,却失控了,不停犯错,连简单的球都接不住,接球不加调整就想直接打棘手的下旋球,结果输了八分。勇士队击掌庆贺,低调地退场。这种感觉不太好,不像实实在在的赢球那么痛快,却像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玛吉心想。看到地板上贝拉依琳流的血,她仍然平静而喜悦。

彼得和诺拉被押送出去时朗德罗和艾玛琳也跟着出去了。贝拉依琳的父亲像黑熊似的,他的鼻子疼痛难忍,而她的母亲身强力壮,理着华伦王子 [2] 一样的短发,他俩出门后一直走到自家的皮卡处。停车场上没人监督双方的家长不再起冲突,但贝拉依琳的父亲韦尔斯特兰德根本没打算继续打架。玛吉的父母被玛吉的物理老师送出体育馆,好不尴尬。霍塞尔先生极其难过地转头注视着他俩,用满是伤痕的双手向他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走了。诺拉喘着粗气。

“要是老师因为我们俩取消玛吉的优怎么办?”

“如果你想先送诺拉回家,”艾玛琳对彼得说,“我们可以把玛吉带回去。”

“不,不,你们走开。”诺拉喘着气说。但艾玛琳没走,她的表情也没变。诺拉虽然冻得牙齿打战,却不肯上车。空气中的雾气已冻结。一盏盏卤素灯闪烁着,投下的光晕仿佛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宁静,笼罩着停车场上的汽车、结霜的挡风玻璃和闪光的柏油路面。

艾玛琳朝怠速皮卡点点头:“贝拉依琳的父母吧,她母亲本就不该来看比赛的,她去年就被禁止了!”

诺拉还没来得及挪动身体,艾玛琳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迅速放开。诺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拥抱就已结束。

“我们在这儿等着,等孩子们都上车再走。”彼得说。

“那不是玛吉的错,”朗德罗说道,“裁判吹哨的时候她的手早就在空中准备发球了。”

他们四个人跺着脚,搓着双手抵抗寒气。

“上车吧,”彼得说,“我们坐在车里等玛吉出来。”他哄着诺拉靠近他,劝她一起上车。

诺拉转身时深深地看了艾玛琳一眼。艾玛琳拥抱了她一下,拥抱的方式耐人寻味,拥抱的感觉不好也不坏,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也许这就是平常的感觉吧。

斯诺和乔塞特陪玛吉走出体育馆大门,贝拉依琳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狠狠地瞪着她,她却径直朝自家的皮卡走去。

“她为什么跟你过不去?”

“她是我原来学校的同学,我踢了她哥哥巴奇的胯下。”

“怎么回事?”乔塞特问。

玛吉低下头看着脚,耸耸肩。

“哦。”乔塞特说。

“我猜,他们还在生气吧。”玛吉说。

“不是吧,她专跟你过不去。”斯诺说。

她们注视着,皮卡载着贝拉依琳呼啸着离开停车场。

“哦,天哪!不可思议!”黛蒙德追上她们,“你知道吗?你爸爸揍了贝拉依琳的爸爸,你妈妈吐了她妈妈一口。”

“你们一家可够浑蛋的。”黛蒙德说。

玛吉跳上车后座。

“妈妈?爸爸?”

“玛吉?”

“打得不错。”彼得说。

特拉维斯神父反复回味着艾玛琳的话。

“不公平,你不按规矩来。”跆拳道班下课后,他跟艾玛琳聊天时她是这么说的吗?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希望她做出跟他一样的回答,并留下来……但艾玛琳把他的手绢塞给他,带着拉罗斯离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她的脸既没红,也没肿,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言语不当。她也没回应他的爱情宣言。

“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跟她说我爱她?”

这次会面后,特拉维斯神父每次自我拷问仍激动不已,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但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再没出现在跆拳道课上,只是派拉罗斯的某个姐姐或哥哥送拉罗斯来上课,这让他开始为说过的话后悔。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讲过那些话,或者她到底领会了没有,或者她当时哭泣也许有别的原因。

一天晚上,斯诺陪拉罗斯走进训练室时特拉维斯神父重重地踩在地板上,听声音像是把木板下的龙骨踩塌了。他膝盖支撑不住,一条腿不听使唤地跪在地上。不过,他很快站起身,全神贯注地上课。这是他最初喜欢跆拳道的原因:跆拳道不允许胡思乱想,只能想下一步。

在大家鼓掌向彼此加油致敬,神父示意下课后,拉罗斯向他走来。他喜欢这孩子,喜欢他勇敢无畏,与人推心置腹,喜欢他勤奋刻苦。虽然拉罗斯没有天赋,可还是磕磕绊绊地掌握了他教的品势,记住了训练内容。他踢腿和出拳之间看不出对跆拳道的理解,仅仅是在空中做出动作而已。

拉罗斯在老师面前立正站好。

“老师。”

“什么事?”

“我跟人打了一架,输了。”

“你知道,我教你不是让你跟人打架,我教你是让你自卫。”

“是的,老师,我就是自卫。”

“那么说,有人想伤害比他弱的对手,你是去保护那个受伤的人?”

“有人伤害过别人,所以我去打坏蛋了。”

“有人做了这种坏事?正好当时你看到了?”

“不是。我想,是几年前的事。”

“那就不是自卫,是报复。”

“她也说过,报复就是这样的。”

“是谁?”

拉罗斯没回答。

“好吧,我猜得出。”

“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伤害了她。我到他们的车库,揍了一个家伙,但另一个家伙把我打倒了,我差点断气。”

特拉维斯神父把拉罗斯带到体育馆的一个角落,一起坐在一摞地垫上。

“这些家伙多大了?”

拉罗斯说:“他们现在上高中,哎,其中有个叫布拉德的家伙,后来开车送他回家,还跟他说,他应该去打橄榄球。”

“唔,布拉德?布拉德·莫里西吧?我知道那几个家伙。这么说,你去揍他们了。我上课告诫过你们不能这么干,你违反了我们的纪律,腰带应该没收。”

拉罗斯耷拉着脑袋,凌乱的头发垂在前额。

“他们把她伤得很重。”拉罗斯低声说。

特拉维斯神父深呼吸,憋住气,等到能控制自己的声音才开口。

“你实话实说,腰带可以重新奖励给你。”他说,“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拉罗斯说,“我只知道她洗澡不知洗了多少次,就想把自己洗干净。他们把她吓得像个受伤的动物。”

特拉维斯神父把两个手指搭在一边的太阳穴上,闭上眼睛,双手克制着,没有攥起拳头。他心中不觉怒火燃烧。

“特拉维斯神父?”

“我会和他们谈谈,”特拉维斯神父睁开眼睛,开口说道,“是跟他们聊聊,不是跟他们打架,你懂吗?”

韦伦、霍利斯和酷奇决定开车去霍普丹斯的卡车司机休息站吃汉堡,担心遇到巴奇或他的朋友,他们带上了直筒袜和石块;石块放在手套箱里,直筒袜塞在杯架内。要是情况不妙,他们就把石块放到袜子里,下车甩出去。但休息站的大多数隔间里挤满高声谈笑的老农民,都在小心翼翼地吃着当天的特价汉堡。三个孩子没理会保温餐台和小小的沙拉台,直接坐在后面的小隔间里。他们刚给巴普和奥蒂打扫过车库,口袋里有钱。汉堡吃到一半,他们就看到巴奇独自走进店里。巴奇没注意到他们几个,一个人晃了一会儿,最后在长餐台旁坐下。他刚点好单,却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三个孩子匆匆把汉堡吃完,跟女服务生打了个手势,把钱放在桌子上,走出店门。巴奇正在跟快餐店的厨师说话。他们坐在霍利斯的车里,等他出来。

过了几分钟,特拉维斯神父开着教堂的白色货车,停在他们的车旁。神父下车时看到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休息站。他们眼瞧着神父坐在巴奇旁边的餐凳上。巴奇跳起来要离开,特拉维斯神父伸出手,友好地搭在他肩头,巴奇重重地坐了回去。

三个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干什么?”

“也许巴奇找到工作了。”

三个孩子注视着餐台旁的两个人:巴奇边说边做手势,但身体一直前倾,脸几乎要埋进土豆煎饼里。时不时地,巴奇转动椅子,左顾右盼,好像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可各个隔间里的老农民几乎都耳背,不时用手把助听器音量调高或调低,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终于,特拉维斯神父递给收银员几张纸币,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休息站。巴奇站在特拉维斯神父身边,紧张不安,一直到科坦斯开车过来。巴奇一坐进车,霍利斯就启动了引擎。他正要把车开出去,特拉维斯神父走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把手放在凹陷的发动机盖上。霍利斯熄了火。特拉维斯神父绕到驾驶室一侧,霍利斯摇下车窗。特拉维斯神父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都下车。他们下了车,尴尬地站着,不愿看他的眼睛。

“我都明白,”特拉维斯神父最后说道,“不过,还是停手吧。”

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可不能威胁巴奇。他精神快崩溃了,但还有危险性,所以你们离他远点儿。他父母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他伤害了自己的妹妹,现在只剩科斯坦一个朋友了。我想,还是静观其变吧。如果你们非要追着他不放,可能会被以人身攻击的罪名起诉,这个污点会留在档案里,对你们申请大学不利。”

韦伦还没认真考虑过上大学的事。不过,神父认为他有可能上大学,这让他感到高兴。

特拉维斯神父刚开车离开,三个孩子就钻进霍利斯的车,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开车去找巴奇·韦尔斯特兰德,可他已不见踪影。

两个星期后,一个暖和的日子,酷奇听说了巴奇鬼混的地方,他们便开车过去。那地方在一条没铺过的拖拉机车道上,他们开过一片沼泽后,来到一条满是车辙的土路上。开过土路后,周围树木林立。霍利斯说道:“这不是那个幼儿园老师住的地方吗?是斯威特太太吧?”

“她在这儿声名狼藉,前一年就从镇上逃回来的。”

韦伦和酷奇没说话,因为他俩看到了那栋房子。房门洞开,几扇完好的窗户上遮着污渍斑斑的毯子。院里淤泥已融化,泥里混杂着石头,还有污物,污物上覆盖着雪,而淤泥和污物上放着三个皱巴巴的黑色垃圾袋。三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边走边嗅,接着他们发现那几个垃圾袋其实是几条大狗干瘪的尸体,狗脖子上系着链子躺在那儿。

“这地方不对劲,别进去了。”霍利斯说。

酷奇和韦伦已走到阳台上,霍利斯加快脚步跟在他们身后。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制剂刺鼻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他们拉起t恤捂着鼻子,站在进门处。

这地方毁得面目全非。厨房的柜子已被人拆下来,所有台面上都堆着塑料罐、缠绕在一起的管子,或熔化的塑料。发硬的黏稠物从天花板垂下来,又向顶部烧得焦黑的石膏板上飘。冰冷的地板上堆着因为食物残渣黏在一起的衣服,里面还埋着破碎的盘子、压扁的易拉罐和打碎的玻璃瓶。他们小心地迈过装袋的和没装袋的垃圾、比萨盒子,不知放了多久、像爬虫的壳一样硬的比萨,还有黏糊糊的汽水、啃过的骨头和人的大便。靠近昔日客厅的那一面墙的墙边没有任何动静,但霍利斯感觉屋子里有什么活物在动,脖子上的寒毛竖了起来。韦伦把离他最近的一扇窗户上的毯子扯了下来。他们发现了两个人,一个蜷缩在垃圾里,也许还在睡觉,另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积蓄着力气。他们认得出,这个人就是以前的巴奇。

巴奇的眼睛嵌在黄色的头盖骨上,像两盏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嘴巴像个黑魆魆的洞。他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一只手去挠那只正流血结痂的胳膊。

“你们是来杀我的。”巴奇说。

“不是。”霍利斯回答。

“我们现在就走。”韦伦说。

酷奇朝后退去。

巴奇突然冲向他们,扑倒酷奇,一言不发,挥臂就打。韦伦想把巴奇拉开,巴奇站起身,一头朝韦伦撞过去,然后恶狠狠地抡起拳头猛击霍利斯,把霍利斯打倒在地,躺在湿滑的污秽里喘着粗气。巴奇对他们三个拳打脚踢,他们仨差点没命逃出屋奔到车旁。一切在可怕的静寂中悄然进行。霍利斯加大油门往后倒车;巴奇迈着大步飞快地追上来,扑在汽车的前盖上,他的脸压在挡风玻璃上,双眼圆睁,转动舌头舔着玻璃。霍利斯只好猛然掉转车头向前开,接着脚踩刹车,突然后退,想把巴奇甩下去。巴奇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撞在地上,速度慢下来。但当他们开车离开时酷奇向后看,发现巴奇蹲在地上,似乎像电影里的怪物一样四肢并用,准备跳跃着追赶他们。

他们开了一英里,然后霍利斯说道:“巴奇本该是班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

“也许,”韦伦说,“他现在落到第二名了。”

“正好当毕业代表致辞。”酷奇说。

霍利斯打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想擦掉巴奇留在玻璃上的唾沫。但他的汽车没有雨刷清洗剂,唾沫变成了脏兮兮的条状污痕。

“就像一只虫子。”韦伦说,但没人笑。

三月,战争开始了。特拉维斯神父看了一会儿新闻里惊悚的轰炸场面,然后关掉电视。他心里发抖,无法思考。接着,他关掉灯,跪在床边,脑袋压在交叠的双拳上。他想祈祷,但身体被黏腻、滚烫、火红的悲愤之情控制。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发狂似地旋转起来。他跳下床,穿上跑鞋,向学校和医院附近的田野奔去。在那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绕着圈跑。这片田地不大,他刚跑了几圈,突然发现艾玛琳的办公室里亮着灯。

他告诫自己别去,却发现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他自我安慰,他去那儿只是为了确认艾玛琳不在办公室,即使她在,也只是想确认她安然无恙。他告诉自己,如果艾玛琳在办公室,如果他看到艾玛琳,就马上离开。可当艾玛琳来到空无一人的大楼门口时他没有离开。他迈步进去的那一刻就知道,自从上次交谈过之后,她一直在等他。别人都在家里看战争新闻,所以这儿只有他和艾玛琳。

她径直往办公室走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办公室,她没有关门,灯光很刺眼。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指了指另一把椅子。

将近五分钟,他们什么也没说,也没看对方。他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她也倾听着他的呼吸声。他身体稍微挪动,朝前俯身。她紧张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

罗密欧看看四周,看看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的晚饭。他吃的是医院冰箱里别人剩下的比萨,意式香肠干得像硬邦邦的碟片,奶酪也很硬,味道不错,但为了好消化,罗密欧倒宁愿吃个蔬菜比萨。他现在把工资存在银行账户里,可他不喜欢逛店,他不喜欢花自己的钱购物。他存钱到底想做什么呢?

相同的电视字幕一遍遍重复。他攒钱到底为了什么?世界不知在哪里终结。

为什么攒钱呢?

他真不明白。钱的数目一直在增加,也许有一天,霍利斯会去看看他们共同的银行账户,说点什么。也许,他认为罗密欧这个爸爸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就是我存钱的原因,罗密欧对着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说,我存钱就是为了他。我啃这个硬邦邦的奶酪,吃这个硬纸板一样的比萨,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我才能忍受电视没有声音。

霍利斯跟朋友们在外面玩,很晚才回来,大概有点喝多了。拉维奇家只有彼得在看新闻。他说,拉罗斯不应该看,所以诺拉上楼去陪他了。玛吉对新闻不感兴趣。他家的狗把脑袋靠在彼得的腿上,在彼得的抚摸下合上了眼睛。电视里的声音傲慢而兴奋,絮絮叨叨,弄得它昏昏欲睡。

突然,狗被推到一边,迷迷瞪瞪,哀鸣着,转了几圈,扑通倒在地上。彼得翻着一本薄薄的电话簿,拨了一个电话。

彼得在玛吉的排球赛上用拳头狠狠揍过的那个人,也就是贝拉依琳和巴奇的父亲,接了电话。

“我是韦尔斯特兰德。”电话中的声音说。

“你好,”彼得说,“我是彼得·拉维奇。很抱歉我打了你,也希望你家女儿没事。”

彼得放下电话。“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呢?”他问自家的狗,而狗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满满的赞赏。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彼得接起电话。

“我是韦尔斯特兰德,我不是故意碰你老婆的。”

“我知道。”

这次是韦尔斯特兰德挂的电话。彼得把狗放出去走了走,又把它叫回来,然后把一楼该关的东西关掉,又检查了前后门。

他朝楼上喊了一嗓子,没人回答。

“达斯提离开了。”他说。

他俯下身,狗钻进他怀里。

彼得走上楼,发现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门缝透进的灯光中隐约可见他们的脸。拉罗斯在下层的床上缩成一团,身影模糊,脸埋在枕头里;玛吉房间的地上扔着牛仔裤和内衣,书本摊开,还有论文和笔记本。不过,她化妆台上的指甲油严格按照彩虹七色摆得整整齐齐。他走进自己和诺拉的卧室,里面是肥皂和沉睡的味道。诺拉像石棺上刻的女王一样仰面躺着。他轻轻上了床,做贼似地小心翼翼地安顿下来。诺拉没有动。到了早晨,重力作用加上他占优势的体重,诺拉自己就会滚到他身边,他醒来时,诺拉将睡在他臂弯里。

艾玛琳收拾行李,准备去大福克斯开会。她只带了过夜的常用物品:一套换洗衣物、化妆盒和逛哥伦比亚购物中心时穿的鞋。开车的路上,她本可以播放车上的唱片,但每张唱片或者组曲都会让她想起曾经的时光。这次不像以前开会的途中那样,她什么曲子也没放,也没有认真考虑什么问题。这次,她只是一路开车前行。西北风干燥寒冷,两侧的沟渠旁,雪堆像沙丘般起伏,雪堆上的积雪星星点点吹洒在路面上。艾玛琳不时瞥一眼不断消失的残雪。残雪那么美,让司机沉醉。

到达大福克斯后,她驱车直奔北达科他大学。她做完报告,与几个同事聊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借口离开,住进宾馆。她预订的是河对岸一家普通宾馆,这儿不会有参会者入住。她报上个人信息,签了入住单,上楼来到房间。她脱下夹克、鞋子和长筒丝袜,然后在床上躺下。没过一会儿,她又从床上下来。可她已疲惫不堪,最后还是掀起被子,再次躺下,仍旧没脱衣服。她侧身蜷缩着,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直等到电话铃响起。她的手犹豫着没接,直到电话响了三声,但最后还是拿起电话,把房间号告诉了他。

她开门让他进来,他小心地关上门。他们面对面站着。当然,他穿得像个普通人。他们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拉拉他夹克的袖子,他脱下夹克。她摸摸他的衬衫,他把衬衫也脱了。他胸脯上的伤疤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伤疤即将不见的地方痕迹越重。她等待着。他碰碰她的衬衫,她解开小小的白色贝壳纽扣,他把衣服从她肩上拉下来。她肩膀抬高,衣服落在地上。到了这一步,一切顺理成章了:像路上的积雪一样,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彼此,不停地奔跑在漆黑的路面上。

那年春天登出了实惠的全家福拍摄广告:周日上午艾柯停车场。玛吉坚持要去,彼得说这种照片矫揉造作,他们家里有那么多照片,带相框的照片摆满了好几排架子。

“不过,都不是专业摄影师拍的。”玛吉说。

彼得指着好几排在学校拍的照片。

“爸爸,全家人,在一张合影里。这会让妈妈开心的。”

“她现在就很开心,不是吗?”

“哦,爸爸,别这样!”

彼得拿不定主意。自从达斯提离开后,他们没拍过全家福;还有,他不知道这事要不要瞒着朗德罗和艾玛琳。因为拉罗斯也会出现在全家福里,这件事具有象征意义。这样的事彼得一向低调处理:哪一家都不要过多地争抢拉罗斯。自艾玛琳一度想要回拉罗斯之后,彼得更加小心谨慎。但玛吉眼睛盯着他,那副奇怪的、笑眯眯的乖乖女模样让彼得拿她没办法。

“拍个全家福,你会开心吗?”诺拉走进房间时彼得问道。

“我们拍吧!”玛吉伸出双臂拥抱诺拉,想激起诺拉的兴趣。诺拉两眼发亮。

“好啊!我正想拍全家福。”

我需要喝点啤酒,彼得心想。

最近,玛吉让彼得扮演了好几个角色:笨手笨脚的爸爸,可他还不知道有谁比他更心灵手巧;让人扫兴的爸爸,可他只是喜欢时不时地看看孩子们怎样了;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爸爸,可他知道,一直在丢东西的可不是他。也许,他其实是个感情上不知所措的爸爸,因为他心知肚明,玛吉一直在照顾诺拉,虽然他说不清用的是什么方式。他说不清也记不得玛吉以前的样子。这么说,也许他是个健忘的爸爸,也是个神思恍惚的爸爸,因为他爱回避问题。他还像跟儿子打成一片的爸爸,虽然拉罗斯大多数时候扮演的是诺拉的儿子。诺拉深爱着拉罗斯,拉罗斯吃饭时,诺拉的眼睛追随着他的餐叉;拉罗斯离开房间时,诺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不过,说起这张照片,要让全家人开心,他只需穿上最好的衬衫,脸上挂着微笑就行。

“爸爸,你还是穿西装吧,”玛吉说,“你有西装吧?爸爸,我们可是特意打扮了,你得穿西装打领带。”

彼得找出他结婚时穿的西装和戴的领带。

诺拉出来时,身穿紫色连衣裙,腰系带搭扣的银色皮带。玛吉垂下脑袋,瞪着母亲,空气中有电离子移动,诺拉转身走回卧室。刚才怎么了?彼得纳闷儿。之后他再没见过这条紫色裙子,诺拉已经换上一件棕色外套,搭配白衬衫、黑皮鞋,像个女乘务员或总统候选人。

“我的票投给你。”他说。

“妈妈,你这套衣服正需要那副闪亮的绿色耳环来搭配,”玛吉说,“再配条围巾!”诺拉回到卧室。

拉罗斯没有西装,可他的确有件西服衬衫。玛吉蘸着水,把他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诺拉说,他像个名副其实的非凡少年。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玛吉上身穿着相配的毛衣和马甲,是热烈的粉色系,下身穿着时髦的蛋壳色人造革短裙。她扎着白色发带,穿着摇摆舞风格的塑料白靴,这一套是诺拉九十年代的装扮。那时彼得密切关注着诺拉和她的穿着打扮;玛吉穿上诺拉大学时代的衣服,彼得真有点穿越的感觉。

“我真幸运!”彼得看着母女俩,由衷地感叹。

诺拉和玛吉宽容地望着他。母女俩经常听不懂彼得的话,就带着母亲般的些许不悦,看向别处。

如果服下适量的羟苯氨酮,罗密欧看什么事都像看电影故事一样:复仇就是伸张正义,就是站在自身躯壳之外注视自己,甚至能听到音乐,音乐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突然高昂。看到了吗?彼得穿着英雄的服装上场,要扮演属于他的英雄角色了,罗密欧心想。但他看出了其中惊人的意义。

罗密欧在艾柯停车场发现了彼得·拉维奇,迈步朝他走去。为了接近彼得,罗密欧不停地跟脑袋里的朗德罗争辩。还有,还有呢!朗德罗从没跟罗密欧说过从前的事,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不屑对罗密欧做任何表示,直到现在也没对罗密欧为救他所做的牺牲表示过感激。另外,他一直在努力偷走霍利斯和艾玛琳,还有罗密欧本可以拥有的一切。他偷完了还全身而退,因为他们全都相信一个虚伪的朗德罗,一个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朗德罗,一个坏事做尽仍有人爱的朗德罗。那样的朗德罗必须消灭。

我想警告他,试过一次又一次。

现在,罗密欧站在彼得·拉维奇面前。

“可以谈谈吗?”

彼得隐约对罗密欧有印象,但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罗密欧也没想起来。有一次,彼得正在给车加油,罗密欧趁彼得皱着眉头看电子计数器上飞速增长的读数,骗了他一次。罗密欧撒谎说自己丢了皮夹,需要十美金的汽油把祖母送到医院去。彼得打开瘪瘪的皮夹,给了他五美金。现在,罗密欧弯腰弓背,鬼鬼祟祟,把彼得跟他的家人分开。

“是私事。”他说。

罗密欧把一小撮头发编成整齐的发辫;他偷偷摸摸地在赌场的野营地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时就把辫子编好了。他翻拣了一遍自己的收藏品,选了件崭新发硬的t恤穿上,t恤上印着一只巨大的塑料老鹰,还有一个头戴印第安人发带的乌龟,两个动物凶猛有力,似乎要从捕梦网里冲出来。他脖子上系着挺括的红色印花大手帕,手帕上几个靛青色的头颅小心地从折叠处探出来。罗密欧把他下垂的八字胡修得尖尖的。他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几乎要掉下来。虽然每说一个字都要清清嗓子,但他语气平静。

“抱歉,”他说,“一会儿就好。”

“我应该到那边去。”彼得说。

“我是朗德罗的朋友。”

“嗯?”

“这么说,也不是朋友,你马上就会知道,不过,在我发现他的企图之前做过朋友。”

罗密欧停顿了一下,他很为“你马上就会知道”这句话感到自豪,皮斯太太曾把这种技巧称作铺垫。他装出真诚而难过的表情,因为马上要对过去信任朗罗德的人揭穿他不为人知的品格。

事实上,罗密欧突然来了灵感,用上了那句台词。

“我知道,你信任他。”

“我……是的,当然……到底什么事?”彼得匆匆瞥了家人一眼,迟疑地笑了笑,冲不耐烦的三个人挥挥手。

“你知道,我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罗密欧郑重地说道,“因此,我偶然会听到生活中事情实际上是怎么发生的。”

彼得洞悉了朗德罗接下来会说什么,想抽身离开。可罗密欧讲述时自信满满,他讲的故事早已让彼得欲罢不能。罗密欧一只手捂在胸口。

“很抱歉这件事会再次揭开你的伤疤,”罗密欧说道,“但你不明真相。我只是觉得——我就是我,不会说谎——你作为家长,有权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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