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生复本 > 第13章

第13章(2/2)

目录

现在没了。

我开始走下人行道。

现在凌晨两点,我已经快没力气。

此刻,还有多少个贾森正在这附近的街头游荡,面对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问题呢?有多少人已经被杀?

有多少人还在外面猎杀?

我总忍不住觉得自己在洛根广场并不安全,即使三更半夜也一样。每经过一条巷弄或一个黑影深深的门口,我就会留意有无动静,留意有没有人跟在后面。

走了八百米来到洪堡公园。

我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迹。

进入一片宁静。

我已经累不可支。两条腿疼痛不已。饥肠辘辘。走不动了。

一棵高大的常绿树耸立在远方,树枝被雪压得往下垂。

最低的枝桠离地大约还有一米高,但似乎足以遮风挡雪。

靠近树干的地方,只有些许的雪,我把雪扫开,坐到土地上,靠着树干的背风面。

这里好安静。可以听见远处铲雪车穿梭市区的隆隆声。

低低云层反射所有的灯光,映照出一片霓虹粉红的天空。

我将外套拉拢一些,双手握成拳头,保留一些核心温度。

从我坐的地方望去是一片开阔平野,只有几棵树零星散布。

一条长长的步道旁竖立了路灯,雪飞落而下,在灯光周围形成亮丽的雪花光环。在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

虽然冷,却不至于比天气晴朗无风时更糟。

我想我不会冻死。但应该也不会睡觉。

当我闭上双眼,忽然灵光一闪。

随机。

当一个对手天生就具备能预测你一举一动的条件,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那就是完全随机做决定。

毫无计划。

不假思索地采取行动,几乎或完全没有事先盘算。

也许这会是错误的一步,让你重重栽跟头,全盘皆输。

但也可能是其他的你料想不到的一着棋,而让你意外获得策略上的优势。

该如何将这样的思维应用到目前的局势呢?

我该怎样才能做出完全随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不知怎的我睡着了。

在一个灰灰白白的世界里颤抖着醒来。

风雪停了,透过枯枝可以看见远方的片片天空,最高的几栋建筑刚好碰触到悬在城市上空的云台。

开阔的平野雪白宁静。

天刚亮。路灯熄灭了。

我坐直身子,没想到如此僵硬。

外套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雪迹。

一吐气就在冷空气中形成白烟。

在我见过的所有芝加哥当中,从无一个能比得上今天清晨的宁谧祥和。

街道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白色天空、白色大地,将建筑物与树木衬托得格外分明。

我想到七百万居民也许还在床上被窝里,也许站在窗口,从窗帘缝看着风雪过后的景象。想象着这些,有一种无比安全又安心的感觉。

我勉强站起来。

方才一醒来就生出一个疯狂念头。

是昨晚在酒吧,就在另一个贾森出现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激发的灵感。我自己绝不可能想得到,因此我几乎信心十足。

我回头穿过公园,往北走向洛根广场。

走向家的方向。

见到第一家便利商店,我就进去买了一根甜斯维什(swisher sweets)雪茄和一个迷你bic打火机。剩下八点二一美元。

外套被雪浸湿了。

我把它挂在入口旁,走向长吧台。

这个地方逼真得值得称道,好像很早很早就在这里了。五十年代的氛围不是来自雅座与高脚椅的红色塑胶皮面,或是挂在墙上数十年来常客的裱框照片。我想,那氛围是来自始终不变。整间餐厅弥漫着培根的油脂味、现煮咖啡的香味,还有残留自某个时代、难以磨灭的味道,而在那个年代,走到桌位前恐怕得先穿过一群吞云吐雾的客人。

除了吧台前的几个客人之外,我还注意到有个雅座坐了两名警察,另一个坐了三名刚下班的护士,另外有个穿黑色西装的老先生,露出穷极无聊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咖啡。

我坐到吧台只是为了靠近开放式烤盘散发出的热气。

一个年纪颇大的女服务生走过来。

我知道我看起来想必像个疲惫不堪的游民,但她没有表露任何想法、没有批判,只是用一种疲惫的、中西部人特有的礼貌为我点餐。

待在室内感觉真好。窗子都起雾了。

寒意渐渐从我体内退散。

这间通宵营业的快餐店与我家只隔八条街,我却从未光顾过。

咖啡送上来的时候,我用脏兮兮的手指捧着陶瓷马克杯取暖。

我事先算了一下。

结果只能买得起这杯咖啡、两个鸡蛋和一些吐司。

我试着要吃慢一点、久一点,但实在饿到极点。

女服务生看我可怜,多送了我几片吐司。

她人真好。

但也让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更过意不去。

我看了看预付卡手机上的时间,就是我在另一个芝加哥买来打给丹妮拉那个手机。在这个世界不能用——我猜平行宇宙间的通话分秒是不能转移的。

上午八点十五分。

贾森2号很可能已经在二十分钟前出门搭车,以便赶上九点半的课。

也或许他根本没出门。或许他病了,或是某个我意想不到的原因,让他今天待在家里。那可就糟透了,但若是要到家里附近去确认他不在家,又太冒险。

我从口袋掏出八点二一美元,放到吧台上。

刚好勉强可以付我的早餐钱,外加一点零头当小费。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然后将手伸进法兰绒衬衫的贴袋,拿出雪茄与打火机。

四下环顾一周。

此时餐馆里坐满客人。

我刚进来时还在这里的两个警察已经走了,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坐在最里面角落的雅座。

我撕开包装时,两手微微颤抖,几乎细不可察。

这雪茄倒是名副其实,末端略带甜味。

我按了三下才点起火来。

我点燃雪茄末端的烟草,吸入一大口,然后对着正在烤盘上翻动松饼的快餐厨师的背,吹出长长一缕烟。

十秒钟内,无人察觉。

接着坐在我旁边一位年纪较大、外衣上沾满猫毛的妇人转头对我说:“你不能在店里抽烟。”

我则回了一句我本来十辈子都不可能会说的话:“可是饭后来根雪茄是莫大的享受。”

她透过平板玻璃镜片看着我,好像觉得我疯了。

女服务生提着一壶热腾腾的咖啡走过来,神情显得极度失望。

她摇着头,用母亲责备孩子的口吻说:“你要知道这里不能抽烟。”

“可是很享受啊。”

“需要我叫经理来吗?”

我再抽一口。吐出来。

那位厨师——身材壮硕、肌肉发达,手臂上布满刺青——转过身来,怒视着我。

我对女侍说:“那好极了。你最好马上去叫经理来,因为我不会把烟熄掉。”

女侍离开后,在我旁边、被我搞坏了用餐心情的老妇人嘟哝道:“这年轻人真没教养。”她说完丢下叉子,爬下高脚椅,便往门口走去。

在我附近的其他一些顾客也开始注意到了。

但我还是继续抽,直到一个长相有点像公鸡的男人从餐厅后面出来,女侍尾随在后。那个男人穿黑色牛仔裤和侧边留有汗渍的白色牛津衬衫,搭了一条素色领带,领结已经松开。

从他整体的邋遢外观看来,他八成已经工作一整夜。

他来到我身后停下,说道:“我是值班经理尼克。店里不能抽烟,你这样会让客人不舒服。”

我坐在高脚椅上微微转身,与他正眼对视。他看起来疲倦又气恼,这样找他麻烦,我也觉得自己很混蛋,可是现在无法喊停。

我瞄了四周一眼,发现所有目光都在我身上,烤盘上甚至有块松饼焦了。

我问道:“我的高级雪茄让你们全都不舒服吗?”

肯定的答案此起彼落。

有人骂我“烂人”。

餐厅最里面的动静引起我注意。

终于。

那名警察静静离开角落雅座,沿着通道向我走来,我听见他无线电通信设备里的沙沙声。

他很年轻。要我猜的话,将近三十吧。

眼神中有一种海军陆战队员的强硬,也透着智慧。

经理往后退一步,松了口气。

这时警察站在我旁边,说道:“我们这里有室内空气质量管理法,你现在已经违法了。”

我又抽一口雪茄。

警察说:“这位先生,我已经熬了大半个晚上,店里很多其他顾客也一样。你为什么非要破坏每个人吃早餐的心情?”

“你又为什么要破坏我抽雪茄的心情?”

警察脸上闪过一丝怒气。瞳孔开始放大。

“马上把你的雪茄熄了。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要不然呢?”

他叹了口气。“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站起来。”

“为什么?”

“因为你得进拘留所去。你要是不在五秒钟内熄灭雪茄,我会认定你是拒捕,也就是说我可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我把雪茄丢进咖啡杯,当我跨下高脚椅,警察迅速扯下腰带间的手铐,往我的手腕一扣。

“有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或针头?任何可能伤害我或是我应该知道的东西?”

“没有,警官。”

“你现在有没有吸毒或用药?”

“没有,警官。”

他搜了我的身,然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走向门口的途中,其他顾客都拍手叫好。

他打开后车门,叫我小心头。

双手反铐在背后,几乎很难优雅地弯腰坐进警车后座。警察随后坐上驾驶座。

他系上安全带,启动引擎,驶入下雪的街道。

这后座似乎是特别设计得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伸腿的空间,膝盖紧紧压靠着座椅骨架,而座椅本身的材质是一种坚硬的塑胶化合物,坐起来感觉好像水泥。

我透过保护车窗的铁栅栏凝视车外,看着住家附近熟悉的建筑物缓缓后退,心里想着: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

我们驶进第十四区警局的地下停车场。

警员哈蒙德将我拖出后座,押着我通过一扇对开铁门进入登记室。

里面有一排桌子,一边放着给犯人坐的椅子,中间有一块亚克力隔板,另一边则放置工作站电脑。

这个房间里有种呕吐混合绝望的气味,连清洁剂都难以掩盖。

这么一大早,除了我只有另外一个囚犯,是一名女子,坐在最远那一头,被铐在桌边。她发癫似的前后摇晃,不停搔抓、拉扯自己。

哈蒙德再次搜我的身,然后叫我坐下。

他解开我左手腕的手铐,改铐到桌边一个环眼螺栓,然后说:“请出示你的驾照。”

“弄丢了。”

他把这点记在文件上,随后绕到桌子另一边,登录电脑。

他问了我的名字。

社会保障卡号码。地址。雇主。

我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行为不文明,扰乱治安。”

哈蒙德开始填写逮捕报告。

几分钟后,他停止打字,隔着刮痕累累的隔板看我,“我觉得你不像疯子或混球。你没有前科,以前从来没惹过事。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故意想被逮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没有。很抱歉搞砸了你的早餐。”

他耸耸肩。“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我压了指纹。拍了照片。

他们拿走我的鞋子,给了我一双拖鞋和一条毯子。

他登记完我的资料后,我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打电话?”

“现在就可以。”他说着拿起一个固定线路电话的话筒,“你想打给谁?”

“我太太。”

我说出号码,看着他拨号。

电话铃响后,他越过隔板将话筒交给我。

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接电话,亲爱的,快点。

语音信箱。

我听到我的声音,但不是我的留言。贾森2号重录留言是为了在小地方划定自己的地盘?

我对警员哈蒙德说:“她没接。麻烦你挂断好吗?”

他就在哔声响起前一秒挂上电话。

“丹妮拉很可能是不接陌生电话。能不能请你再试一次?”

他又拨了一次。

电话再次响起。

我在想:如果她还是没接,我应该冒险留言吗?

不行。万一被贾森2号听到呢?假如她这次没接,我得想想其他办法去……

“喂?”

“丹妮拉。”

“贾森?”

听见她的声音,泪水立刻刺痛我的双眼:“是啊,是我。”

“你在哪里打的电话?电话上显示来电是芝加哥警局。我还以为是哪个兄弟会要来募捐,所以才没……”

“你先仔细听我说。”

“没事吧?”

“我去上班的路上出了点事,我晚一点再跟你解释……”

“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不过现在人在拘留所。”

一时间,电话另一头静悄悄,可以听到后面传来她正在听的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节目。最后她终于开口:“你被捕了?”

“对。”

“为什么?”

“我需要你来保我出去。”

“天哪,你做了什么?”

“拜托,我现在真的没时间解释。我好像只能打这么一个电话。”

“我该找律师吗?”

“不用,只要尽快赶来就好。我在第十四区的……”我看向哈蒙德,以眼光询问地址。

“加利福尼亚北路。”

“加利福尼亚北路。顺便带支票过来。査理去上学了吗?”

“去了。”

“你来的时候顺便去接他,把他也带过来。这非常……”

“绝对不行。”

“丹妮拉……”

“我不会带我儿子去接他爸爸出狱。到底是怎么回事,贾森?”

哈蒙德警员用指节敲敲亚克力板,然后一根手指横划过喉咙。

我说:“我的时间到了。请你尽快赶过来。”

“好。”

“亲爱的。”

“什么?”

“我真的好爱你。”

她挂断电话。

我的单人拘留室内有一张薄如纸的床垫放在水泥地板上。

有马桶。水槽。门上还有监视摄像头对着我。

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警察局发放的毯子,两眼瞪着上方一块天花板,我猜之前有形形色色的人在绝望、无助与坐立难安交迫之下,都盯着同一个地方看过。

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有太多事情可能出错,轻易便能阻止丹妮拉来见我。

她有可能打电话给贾森2号。

他有可能在课间空当打电话给她,只是为了打个招呼。

其他某个贾森也可能决定采取行动。

只要发生其中一件,整个计划就会立刻泡汤。

我胃痛了起来。心跳加速。

我试着让自己冷静,却抑制不了恐惧。

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分身预料到这一步。我试着自我安慰说不可能,要不是昨晚在酒吧看见那个找碴儿的醉汉因为骚扰几名女子,被保镖给架出去,我绝对不会想到要让自己被逮捕,以便诱使丹妮拉和查理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来找我。

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起因于一个只有我经历过的独特事件。

但话说回来,我也可能想错了。我可能把一切都想错了。

我起身,在马桶与床之间来回踱步,但是在这间一米八乘二米四大的囚室内,能走的空间实在有限,越是踱步,四面墙仿佛越是寸寸逼近,到最后真的能感觉到囚室引发的幽闭恐惧让我的胸口紧束起来。

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最后我走到门上与眼齐高的小窗前。

望出去是一条单调的白色走廊。

邻近某间囚室里传出女人的哭声,回响在混凝土空心砖墙之间。听起来好像全无希望。不知道是不是我刚进登记室时看见的那个女人。

有名警卫走过去,抓着另一名囚犯的手肘上方。

我回到床上,盖上毯子蜷缩起来,面对着墙壁,尽可能不去想,但不可能。

感觉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

怎么可能这么久?

我只想得到一个原因。

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不会来了。

我囚室的门锁开了,发出一声机械巨响,让我的心跳速度瞬间飙升。

我坐起身来。

那个娃娃脸警卫站在门口说:“你可以回家了,德森先生。你太太刚刚来交保了。”

他带我回到登记室,我看都懒得看就签了一些文书。

他们将鞋子还给我,送我穿过一连串的走廊。

当我推开最后一道走廊尽头的门,气息忽然卡在喉咙里,霎时间热泪盈眶。

我想象过我们最后团聚的各种地点,却从未包含十四区警局大厅。

丹妮拉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是一个不认识我的丹妮拉,也不是嫁给另一个男人或嫁给另一个我的丹妮拉。

而是我的丹妮拉。独一无二。

她穿着偶尔画画时会穿的衬衫——一件褪色的蓝衬衫,溅满了油彩与亚克力颜料——当她看到我,立即困惑而不敢置信地皱起脸来。

我冲过大厅,张开双臂抱住她,她在喊我的名字,那口气好像有什么地方想不通,但我不会放手,因为不能放手。我一瞬间想到的是——我经历过什么样的世界,我做过哪些事、吃过哪些苦、受过哪些煎熬,才回到这个女人的怀抱。

真不敢相信这感觉有多好——能碰触她。能呼吸同样的空气。能闻到她的气味。

能体验与她肌肤相贴时触电的感觉。

我将她的脸捧在手里。与她接吻。

那双唇——柔软得叫人为之疯狂。

然而她拉开了身子。

然后将我往后推,两手抵在我胸口,双眉紧皱。

“他们跟我说你是因为在餐厅里抽雪茄被捕,说你不肯……”她的思路脱离了正轨,却开始研究起我的脸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手指抚摸着两个星期没刮的胡碴。当然不对劲了——这不是她今天醒来时看到的脸。“贾森,你今天早上胡子没这么长。”她上下打量我,“你好瘦。”接着又摸摸我身上破烂肮脏的衬衫,“这不是你今天出门穿的衣服。”

看得出来她努力地想厘清这一切,却徒劳无功。

“你带査理来了吗?”我问道。

“没有。我说了我不会带他来。是我疯了还是……”

“你没疯。”

我轻轻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个小小等候区的两张直背椅前。

我说:“我们稍坐一下。”

“我不想坐,我要你……”

“拜托了,丹妮拉。”

我们于是坐下。

“你信任我吗?”我问道。

“我不知道。这一切……让我害怕。”

“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但是首先我要你叫一辆出租车。”

“我的车就停在两条街……”

“我们不能走路到你停车的地方。”

“为什么?”

“外面不安全。”

“你在胡说什么?”

“丹妮拉,拜托你就相信我这次好吗?”

我以为她会拒绝照做,不料她却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叫了车。

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好了,三分钟。”

我环视大厅一周。

从登记室送我到这里来的警员已经走了,此时,大厅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接待窗口的女职员,不过她坐在一道厚厚的防护玻璃后面,我自然觉得她听不到我们说话。

我看着丹妮拉。说道:“我现在要说的话,听起来会像是疯言疯语,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没有。记得瑞安在小村啤酒馆庆祝的那个晚上吗?庆祝他得到那个奖?”

“记得,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自从那天晚上走出家门,一直到五分钟前你走进那道门,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你。”

“贾森,那天晚上过后我每天都见到你。”

“那个人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

“他是我的另一个分身。”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双眼。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在玩什么游戏?因为……”

“不是恶作剧。不是游戏。”

我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八分。也是我的学生咨询时间。”

我打了我在学校的专线电话,随即将手机交给丹妮拉。

响了两声后,我听见我的声音回答:“嗨,美女。我正在想你呢。”

丹妮拉的嘴巴慢慢张开。脸色像生病似的。

我按了免提,然后用嘴型对她说:“说话。”

她说:“嗨,今天都还好吗?”

“好极了。早上的课上完了,现在趁午餐时间见几个学生。没事吧?”

“嗯,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从她手里抓过电话,开启静音。

贾森说:“我满脑子都在想你。”

我看着丹妮拉说:“跟他说你一直在想,去年圣诞节我们去佛罗里达礁岛玩得很过瘾,你想再去一次。”

“我们去年圣诞节没去礁岛啊。”

“我知道,可是他不知道。我想向你证明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男人。”

我的分身说:“丹妮拉?电话断了吗?”

她关掉静音。“没有,我还在。其实我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是……”

“不就只是想听听我甜蜜悦耳的声调?”

“我想到去年圣诞节去佛罗里达的礁岛,玩得真的很开心。我知道我们手头有点紧,可是能不能再去一次?”

贾森毫不犹豫:“当然了,一切都依你,心爱的。”

丹妮拉一面直视着我,一面对着话筒说:“你觉得我们还能租到同一栋房子吗?就在海滩上,粉红白色相间的那栋,真的是太完美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我以为她马上就要情绪失控,但她终究勉强把持住了。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他说。

握在她手里的电话开始抖动。

我要慢慢地折磨他。

贾森说:“亲爱的,现在有人在走廊上等着见我,我要赶紧挂电话了。”

“好。”

“那就今晚见了。”

不,你们不会再见了。

“今晚见,贾森。”

她结束通话。

我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看着我。”

她一脸茫然、混乱。

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头昏脑涨。”

“你怎么可能人在雷克蒙校园,又同时坐在我面前?”

她的电话哔了一声。

屏幕上出现一条信息,通知我们车子到了。

我说:“我会说明一切,但现在我们得上这辆车,到学校去接儿子。”

“查理有危险吗?”

“我们都有危险。”

这句话似乎将她强拉回到现实。

我一面起身一面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穿过大厅,朝警局门口走去。

一辆黑色凯迪拉克suv停在前方六米处的路边。

推开门出来以后,我拉着丹妮拉沿人行道走向那辆怠速的凯迪拉克。

昨晚的暴风雪已无影无踪,至少天空中完全看不出来。强烈的北风把云都吹散了,留下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

我打开后车门,跟在丹妮拉后面上车,她把查理学校的地址告诉穿黑色西装的司机。

“请尽量开快点。”她说。

车窗颜色染得很深,当我们加速离开警局,我转头对丹妮拉说:“你应该发个短信给査理,让他知道我们要去,做好准备。”

她把手机转到正面,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无法打字。

“来,给我。”

我拿过手机,打开对话框,找到她和查理最后的通讯。

我打字写道:

我和爸爸现在要到学校接你。没时间替你请假,所以你直接跟老师说要上洗手间,然后到校门口来。我们搭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十分钟后见。

司机将车驶出停车场,进入一条已经铲过积雪的街道,路面在绚烂冬阳照耀下渐渐干了。过了两条街后,我们经过丹妮拉那辆海蓝色的本田。

在她的车前面隔着两辆车,有一辆白色厢型车,我看见车内驾驶座坐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从后车窗瞄了一眼。

我们后面有一辆车,可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司机的脸。

“怎么了?”丹妮拉问道。

“我想确定没有被跟踪。”

“有谁会跟踪我们?”

她的电话震动了一下,有新短信进来,刚好让我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査理: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我们见面再说。

我伸手搂住丹妮拉,将她拉近我身边。

她说:“我觉得好像被困在噩梦里面醒不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要去个安全的地方。”我低声说,“一个可以私下说话的地方。到时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和査理。”

查理的学校是一大栋不规则的复合建筑,看起来很像精神病院混合蒸气朋克风城堡。我们的车停进接送区车道时,他就坐在前门阶梯上看手机。

我叫丹妮拉等着,然后自己下车走向儿子。

他站起来,有些迷惑,因为看到我靠近。

看到我出现。

我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说:“天哪,我好想你。”根本来不及想到要制止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车子呢?”

“来,我们得走了。”

“去哪里?”

但我只是抓起他的手臂,拉着他走向凯迪拉克敞开的右后门。

他先上车,我随后跟上,然后关上车门。

司机往后一瞄,用浓重的俄罗斯口音问道:“现在去哪?”

从警局过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了,要去一个又大又吵的地方,即使有另一个贾森跟来,我们也可以轻易混入人群中。但现在我却想推翻这个选择,另外想了三个替代方案:林肯公园温室、威利斯大楼的观景台和玫瑰岗墓园。玫瑰岗似乎是最安全的选项,最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威利斯和林肯公园也同样吸引我。因此我违背自己的直觉,又回到最初的选择。

我告诉司机:“去水塔广场。”

我们静静地搭车进入市区。

当市中心的大楼逐渐靠近,丹妮拉的手机震动了。

她看一眼屏幕,然后递到我眼前,让我看看她刚收到的信息。

是个“七七三”开头的号码,我不认得。

丹妮拉,我是贾森。我现在是在用陌生的号码发短信给你,但是等我见到你,我会向你解释一切。你们现在有危险,你和査理都是。你在哪?请尽快回电给我。我非常爱你。

丹妮拉似乎吓傻了。

车内的空气宛如带电,会刺人。

司机转上密歇根大道,被午餐时间的车潮塞得动弹不得。

远处隐约可见芝加哥水塔大厦的黄色石灰岩,比起宽阔的壮丽大道两旁那群摩天大楼,却是矮了一截。

凯迪拉克停在大门口,但我请司机改在地下停车场让我们下车。

于是我们从栗子街进入幽暗的地下停车场。

往下四层楼之后,我请他在下一排电梯处停车。

据我看起来,没有车辆尾随我们进来。

司机开走之后,我们的关门声仍回响在水泥墙壁与梁柱间。

水塔广场是个垂直式的购物中心,高级服饰专柜与名牌店共有八层楼,环绕着一个铝合金与玻璃打造的中庭。

我们搭电梯到美食广场所在的夹层楼面,走出玻璃电梯。

刮风下雪的天气把人们都赶进室内了。

至少在当下,我觉得我们丝毫不引人注目。

我们在一个僻静角落找到一张长椅,远离人来人往。

我坐在丹妮拉和查理中间,想着此时此刻在芝加哥,有那么多贾森为了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可以不计一切,甚至于杀人。

我吸了一口气。该从何启齿呢?

我注视着丹妮拉的眼睛,替她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

我又注视着査理的双眼。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他们。

说我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如今才能坐在他们中间。

我从我被绑架开始说起,那是个凉爽的十月夜晚,我被人用枪挟持,开车到南芝加哥一座废弃电厂。

我说出我的恐惧,说我以为自己会被杀,不料醒来却置身于一座神秘的科学实验室的机棚,在那里出现了一群我从未见过的人,而他们不但认识我,还一直在等着我回去。

他们俩竖耳倾听我娓娓道出我如何在第一晚逃离速度实验中心,回到我们位于埃利诺街的住处,但那里却不是我的家,而是当初选择将一生奉献于研究的我独居的住所。

在那个世界,我和丹妮拉从未结婚,也没有生下査理。

我告诉丹妮拉,我在巴克镇的装置艺术展上遇见她的分身。接着被抓又被关到实验室。

后来与阿曼达逃进箱体。

我描述了平行宇宙。

描述我走入的每一道门。每一个崩坏的世界。

每一个不太对劲的芝加哥,但它们却一步步带着我回到了家。

有些事情我刻意未提。

因为还说不出口。

就是艺术展开幕酒会后与丹妮拉共度的那两个晚上。

我目睹她死去的那两次。

我终究会告诉他们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我试着想象丹妮拉和査理听到这些会是什么感觉。

当泪水开始从丹妮拉脸上滑落,我问道:“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

“查理呢?”

儿子点点头,但他的目光却远在数里之外。他呆呆看着购物的顾客溜达而过,我不禁纳闷我说的这些,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一个人该如何去面对这种事?

丹妮拉擦干眼泪说道:“我只想确定一下我真的听懂了你说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去参加瑞安·霍尔德的庆功宴那晚,另一个贾森偷走了你的生活?他把你送进箱体,把你困在他的世界,好让他自己可以住在这个世界?和我在一起?”

“正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我一直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

“也不尽然。我想直到十五年前为止,我和他都还是同一个人。”

“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你告诉我你怀了査理。平行宇宙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所做的每个选择让人生产生一条岔路,通向一个平行的世界。你跟我说你怀孕的那个晚上,不只是你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而是以许许多多的排列方式展开。在某个世界,例如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你和我决定共度人生,于是我们结婚、生下查理、共组家庭。在另一个世界,我认为二十几岁就当父亲不是我理想的人生道路,我担心会丢掉工作,雄心壮志也会一蹶不振。”

“所以在我们某个版本的人生中,我们没有留下査理。你追求你的艺术,我追求我的科学,最后我们分道扬镳。那个男人,就是过去这个月和你一起生活的我的分身,是他制造了这个箱体。”

“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在研究的那样东西的放大版?那个立方体?”

“没错。在某个时间点,他发觉自己放弃了一切,让工作成为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价值。当他回顾十五年前所做的决定,忽然感到后悔。可是箱体无法带人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它只能联结当下同一时刻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于是他找了又找,直到找到我的世界,然后和我互换人生。”

丹妮拉脸上的表情只能以惊愕与嫌恶来形容。

她从长椅上起身,跑进洗手间。

査理想追过去,但我按住他的肩膀说:“给她一点时间吧。”

“我就知道有点不太对。”

“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不,不是你,是他——他有一种不一样的,怎么说,精力吧。我们经常说话,尤其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是……我也不知道……”

“什么?”

“不一样。”

有些事我想问问儿子,一些有如赤焰闪过心底的问题。

他是不是比较风趣?

是不是比较好的父亲?

比较好的丈夫?

和这个冒牌货一起过日子是不是比较刺激有趣?

但我担心自己承受不了答案。

丹妮拉回来了。脸色惨白。

她重新坐下后,我问道:“你还好吗?”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今天早上,你让自己被捕……是为了让我去找你吗?”

“是。”

“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上家里来,只要等……天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了。”

“贾森2号。”

“等贾森2号出门以后。”

我说:“说到这个就真的很疯狂了。”

査理问:“之前那些还不算疯?”

“我不是唯一一个……”话还没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疯了。

但还是得告诉他们。

“什么?”丹妮拉问。

“我不是唯一一个拼了命回到这个世界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还有其他贾森也回来了。”

“什么其他贾森?”

“在那个实验室逃入箱体里的我的分身,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途径进入平行宇宙。”

“有多少人?”査理问。

“不知道,可能很多。”

我解释了在运动用品店和聊天室发生的事,也告诉他们有个贾森追踪到我住的旅馆,还有一个拿刀子攻击我。

我妻儿脸上的困惑随即转化成一目了然的恐惧。

我说:“所以我才故意让自己被捕。据我所知,有很多个贾森一直在观察你们、尾随你们、追踪你们的一举一动,试图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我需要你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来找我,所以才让你叫车。我知道至少有一个我跟着你去了警察局。我们搭车从你的本田旁边经过时,我看见他了。所以我才想让你带着查理一起来。不过无所谓。现在我们一起在这里,很安全,而你们俩也都知道真相了。”

丹妮拉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出声。

她轻声说道:“其他这些个……贾森……是什么样子?”

“你想问什么?”

“他们都跟你有同样经历吗?他们基本上就是你吗?”

“是的。直到我踏入平行宇宙之前,我们是同一个人。后来我们全都选择了不同的路,有了不同的经验。”

“可是有些人就跟你一样?是我丈夫的不同分身拼死拼活回到这个世界,只为了想和我、查理团聚。”

“对。”

她眯起眼睛。

她心里该是什么感觉?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了解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丹妮,看着我。”

我凝视着她泪光闪闪的双眼。

我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但其他那些人也一样,对吧?就跟你一样。”

听到这句话真让我肝肠寸断。我不知怎么回答。

我抬头看着附近的人流,心想不知道有没有被监视。

我们坐在这里以后,夹层楼面越来越拥挤。

我看见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

年轻情侣在购物中心里慢慢地逛,牵着手、吃着冰激凌,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有个老先生拖着脚步跟在妻子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拜托你带我回家。

我们在这里不安全。我们无论在这座城市的哪个地方都不安全。

我问道:“你要跟着我吗?”

她犹豫地看了看査理。然后又看我。

“要,我要跟着你。”她说。

“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