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杀鬼 > 亚细亚号与萤火虫人

亚细亚号与萤火虫人(1/2)

目录

现在他们聚在天霸王上,烧着炉火,吃着练兵场送来的红豆饭团,边欢呼边说好奢侈呀!他们是萤火虫人尾崎和几个白虎队员,另有成濑敏郎与赵阿涂。这样的聚会多少是促进彼此的和谐。帕的伤势一团糟,但搞不死他。而且,他吃到更多的番薯蘸香灰。龙眼园还送来蜂王乳、花粉饼,还有奇怪药品,要是说里头掺有陨石粉也不会奇怪。帕觉得要是谁送颗苹果来,这场病就值回票价了。一群人吃到好康的,感到这是托帕的病,无以回报。大家聊着聊着,便聊起“爱子的秘密”。

先讲的是机关士成濑,“我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叫我‘运将’了,我不是开巴士的。我宁愿去推火车的小表弟——轻便车,也不愿开巴士。”运将是运转手的简称,属于开车性质的司机,难怪成濑不同意。

“传令下去,谁再乱称呼,就一起去推轻便车。”帕说。

先来笑闹性开胃小菜,拉近彼此距离。之后成濑切入正题。他说,第一次听到“爱子的秘密”是大正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左右,之前在训练所没听过,或许这传说只有在奔驰的火车上才有生命力吧!大正十一年那年,铁路纵贯线海线完工,好替代陡峭又浪费火车动力的山线。这让台中市居民不满,因为火车不走山线,来往得在追分站搭乘转车,浪费时间,于是上千人走上街抗议。抗议人太多了,快把街道淹死了。他们像万国游览会游行,有人穿西装、戴着绅士帽;有的穿和服或武士装;有的扛着中国神像,跳着晕头转向的步伐;有的吹唢呐,乩童拿刀把自己砍出血;连打铁匠、饼师傅、雕刻师、广告牌师都走上街头;自动车鸣喇叭,三轮车夫大吼没山线、没观光人潮。夜晚熄灯抗议,大家在街头游行请愿行驶山线火车。但铁道部不妥协,还调动丰原和彰化的巡察来维持秩序。那时他在一辆由丰原调回彰化车厂的空客车上,还是刚上手的机关助士,衣服一天要给火舌烧坏几个洞的人。成濑说,一路上,黑得像没清过的烟管,只有车大灯照亮的两条铁道发光到远方。他脱去手套,拿铝壶喝水时,壶盖掉落,滚入座席下方的小空间。他伸手拿,冷不防被莫名的热源烫着,只能握着冰铁板才使得疼痛释缓。他的手掌烫出个怪图案,是立体三角形,中间有线条,像柳条那样,说是火车的修缮符号也行。他记得那次的机关士叫广田次郎。广田次郎瞥了一眼后继续从驾驶窗监看路况,说:

“那是爱子的秘密,你很幸运,有人一辈子都碰不到。”

“爱、子、的、秘、密?”

成濑说,那时他默念着“爱子的秘密”,搞得自己笑了,心想广田桑也真会开玩笑,想给烫伤的新手一个安慰。成濑又说,广田次郎也看破他的心思,要把“爱子的秘密”说出时,火车进入台中市范围,竟然出现诡异的风景。轨道旁点满欢迎的蜡烛,约一公里长,车过便摇晃,像是梦中水影一样软了。广田次郎鸣笛警告,反而告诉大家火车来了。大家从小巷跑来,不论骑单车或跑步的,不论穿木屐或光脚丫,不论是小孩或撑拐杖的,他们眼里泛着黑暗中也能看到的泪光,提灯大喊,火车来了,火车终于来了。成濑说,他还记得广田次郎再次鸣笛回应,对窗外热情地挥手,对他说:“再怎么混乱与悲伤,火车都不会消失,是大家的梦,我们把梦载来了。”广田要成濑加足煤,开车厢灯迎接。成濑喂火车吃饱了煤,抓住空档,往后头车厢跑,脸上的汗水和煤烟灰搅成一道黑河,摸过的椅背,拉开的门把,全是黑糊,这才把九节车厢的灯全打开。这时候,成濑看到窗外铁路沿线的民户灯也开了,以扇形的方式蔓延下去,直到全台中市灯亮,远方放烟火庆祝,那好像地上没处跑的灯火冲到天空。成濑感到这车厢不空,而是载了满满的灯光来释放,他只消开窗,火光传染下去,直到世界都亮了。他说,这或许是烫到“爱子的秘密”后带来的美妙经验,一次就好,就此生满足了,那是铁道员最好的回忆,好到能在每餐吃饭时,子孙要挟你再说一回,很烦人了。

“前辈,我是第二次听你说。”赵阿涂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是在火车行驶大典的前一晚。”

“你不是我的孙子,也不要逼我再讲第三回。”

帕催问:“那‘爱子的秘密’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各式各样的都有。”成濑继续说,“故事的源头很远,这是那次之后广田桑跟我说的。”

成濑说,“爱子的秘密”的源头来自内地,事情是这样:有个少年要去打日露战争,在车站迟迟等不到情人爱子前来送行,便走了。他被编入战况最激烈的陆军第三军,没死也半条命的那种。日本赢了,少年只输了一双眼睛,战火中被霰弹炮击瞎。少年回到内地后,才听说了女孩曾去送行。女孩算错日期,比实际日期早去一天,等没人,整列车都没军人,伤心地坐上那班车消失了。少年听了,只发出啊的一声叹息,已不再说话。足足有三年时间,少年搭上经过那车站的任何班车,从最后一节车厢摸索到第一节,找什么似。找过的班车用贴纸在隐秘的车椅底下作记号,不再重复找。有一天,少年碰触车窗玻璃,说,爱子,我找到你了。那玻璃上什么都没有,当男孩哈气,依稀出现某个女孩的剪影。少年把窗玻璃拆下后,带走了。人没再出现。这个奇怪的传说后来成为不少火车设计者的迷魅,也在自己监制的机关车上放入爱子的秘密,用来纪念父母、爱人、妻子或一条宠物狗。

“不如这样说,如果把机关车当作少女,‘爱子的秘密’是设计者在少女身上黏了一颗痣,那是少女最美的地方。”成濑说。

白虎队都睁大眼,认为这譬喻再妙不过。这时赵阿涂接话了,说:“前辈说得没错,有人把‘爱子的秘密’叫作‘少女之痣’。”

“要碰到这颗痣很难。不过,如果你从小就爱上这个少女,不用碰触她的身体也能知道痣在哪。”成濑看得出大家很惊讶,又说,“眼神,每辆机关车都有眼神,她会用眼神暗示出那颗痣在厚重和服下的哪里。”

“那不就从小就要跟火车恋爱,才有这本事。”尾崎笑着说。

“没错,从小爱恋的人。赵阿涂,你说说看,如何与火车谈恋情。”成濑的肯定让大家笑得更大声。接着,他把话题丢给赵阿涂,指着火室旁、那个玻璃罐里的蓝色机关车明信片,说:“就从亚细亚号说起吧!”

成濑说得严肃,毫无笑意。白虎队笑不下去,把头转向赵阿涂。赵阿涂扭捏了好久,在成濑的肯定下才说出。他说,那是小三时,他的打扫工作是把办公室的报纸裁成卫生纸,挂在厕所的铁丝钩。有天,报纸上有帧照片吸引他,是奇特造型的机关车。他把那张半开的报纸拿给一位本岛老师,硬着头皮讨下报纸,还要求说明。本岛老师用客语说,那台火车叫亚细亚号,在满洲行驶,而且整台车是蓝色的。之后,赵阿涂跟同学要了点水彩,把车身涂成蓝色,贴在房间,常看着看着就笑了。而且每天放学会绕路到三公里外的铁路,等亚细亚号经过。四年级开学换了教室,他看到黑板边挂的亚洲地图后流泪。满洲不在台湾,亚细亚号不可能经过这附近的。赵阿涂说,说来好笑,擦干泪,放学后照样到三公里外看火车,又对自己说,既然亚细亚号不会来,有一天一定要去满洲找它。接下来几年,赵阿涂成了厕纸王,义务剪报纸,看到有关亚细亚号或其他火车的新闻,一概剪报,遭同学笑为“火车憨(火车迷)”也乐。到了六年级,他邮购到一张英文版的满铁时刻表与亚细亚号解说。满铁是打造成穿过露西亚衔接欧洲的示范性铁道,难怪有英文版。拿到这份说明,他乐极了,买了字典自学英文,拼音也勉强学。

赵阿涂当场秀了英文,“你们听听看,斯科久(schedule)叫时刻表,丝等训(station)叫驿。”

赵阿涂又说,不出一礼拜,翻译翻完了,还加上手工绘图当作毕业展。后来考上了机关助士,在“铁道现业员教习所”学透视图与立体图课程后,绘图精进。他整整花了三个月,用五张全开的墙报纸画成了帊西纳(パシナ)——亚细亚号系列中最流线型的机关车,有两米高的红色辐状动轮,子弹形弧度,车身会爆开蓝色光芒——可是在绘图过程,他发现帊西纳的主从轮之间多了辅助杆,千也想,万也想,想不透道理何在,便写了信到满铁设计部请求释疑,那时他是毛头小子,语气狂傲,又爱开玩笑,信中说辅助杆不会是“爱子的秘密”吧!一个月后意外有了音讯,回信的市山先生说,没错,“那就是爱子的秘密,当帊西纳时速超过一百公里时,多亏那根辅助杆,机关车会发出奇异的节奏声,那是火车跟荒野间的私密呢喃。”随信寄赠一组十二张以亚细亚号为主题的明信片,并贴上四分钱邮资的亚细亚号邮票,未盖邮戳。赵阿涂说,此后他与市山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的笔友,每月通信一回。市山是设计部课长,五十余岁,亚细亚号设计团队的总召。彼此熟稔后,他吐露了亚细亚号的设计灵感来自爱女。那时,他女儿是十余岁得了怪病的人,慢慢失去记忆与身体萎缩,唯一爱做的事,是每日下午由她母亲推着轮椅到附近的田野看火车。但是,烦琐的工作让市山先生无法回乡探望,就在为亚细亚号的设计工作伤脑筋时,母女坐船“热河丸”来到大连,给了他大惊喜。当时爱女已对为父的市山先生毫无记忆,只会傻笑,加深了他的愧歉。某日,市山先生在宿舍的藤椅休息,被庭院里笑声惊醒,他看到妻子推着坐轮椅的爱女在兜圈子。爱女不只笑,还对他招手,似乎她的病好了,能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市山先生被这安静美好的时刻打动,泪流满面,便把爱女的形貌融入亚细亚号里。

“这么说来,亚细亚号是市山桑的爱女的化身。”帕说。

没错,赵阿涂接着说,车子配备自动加石炭与加水系统,它不只车身是蓝色,炉间也蓝色涂装,火室是可爱的半球状,控制阀是加长铁杆,说穿了,是献给女儿的玩具。尤其是时速破百时,车轮的辅助杆会发出爱女的轮椅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时,会出现第二个爱子的秘密,看似武士头盔的机关车会被强风揉成温和的女孩面孔。

“哇!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众人惊呼。

“亚细亚号还有第三个图腾。除了市山先生,没有人知道第三个图腾,因为她目前的最高速纪录是一百三十公里。”赵阿涂说。

“你好熟,果真是火车迷呀!”尾崎说。

“说来遗憾。”成濑说话了,“赵阿涂本来可以到满洲的,一定能解开亚细亚号的第三个‘爱子的秘密’。”

这时接力棒回到成濑手中。赵阿涂希望就此打住,倒是众人恳求讲下去。成濑借机数落人,他说,他听到一些有关赵阿涂的耳语,这都不是对火车了解的人会说出来的。就成濑所知,赵阿涂在训练期间,不只学科好,术科更是吓人。很多人以为这是天生的,或许是,但努力更重要,赵阿涂光是投煤练习,掌握了快狠准,开炉门,趁火舌吐出前喂进石炭,照着十二个复杂区块平铺,厚度刚刚好,太少火力不足,太多会闷烧。平日在抛煤场锻炼,假日随车见习。这种天天面对炉火,会得眼疾,闭上眼仍有火光乱跳的幻影,像直视太阳后灼伤眼,眼膜上烙下了残影。苦练有了回报,等他担任机关助士,日日跟火与炭搏斗,一年后搏出成绩。每铲要一公斤石炭,能十分钟内连投半吨重,一小时不停,三个小时多便把炉水烧到“蒸汽升腾”。这是行话,就是气压够了,汽缸每平方厘米有十六公斤的蒸汽压。这比常人快上一小时,夺魁了新竹州区域赛,继而摘下总督府铁道部的优胜,派往“满洲国”参加“‘日台满’机关助士石炭赏”,得不得奖是天命,能亲炙亚细亚号才是福气。成濑说,就他所知,大胆说好了,市山先生邀请赵阿涂参与亚细亚号的新纪录,也许在下坡路段,少拖几节车厢,多抛些煤,就能突破一百五十公里。结果战争吃紧,那年之后的“‘日台满’机关助士石炭赏”停办,赵阿涂也去不成了。

大家听了都插不上话,只能意思到地摇头,或发出叹息,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了无奈。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惋叹,大家心想是谁的神经短路,反应慢,循声看过去,发现竟是赵阿涂。他已眼眶红润,再度叹息,不过众人看出那是赞叹。

“学长,”赵阿涂用上比前辈或列车长更亲密的称谓,说,“谢谢你这么提起,不然我快忘了自己曾是怎样的人。”

赵阿涂说道,他刚入行时最有热忱,也糗事一箩筐,简直能用“我有两颗心脏面对工作”来形容。他记得那时,把夜班车驶入厂房已十一点,清灰箱时还是生手,水太少洗不干净,太多竟然把煤灰冲飞了,搞得自己眼睛痛。涌起的煤灰还弄脏了车厢,得拿抹布擦每张椅子。他记得整理火室时,还因为炉内余温,打个盹,舒服睡着了,半夜冷醒才跑到车厢椅躺着睡。隔天又轮七点的早班车,得四点上工投煤。值班人员在宿舍找不到人,从厕所喊到厂房。他听到了吓醒,跳起来,大喊:“我早就待命了。”还被夸奖一番。又比如行车时,得每分钟往火室丢四铲煤,上坡再多三铲,靠站时又得添水加煤,整趟车没多少休息,得边吃饭边投煤。有一次车上坡,急了,误把石炭丢入嘴,便当丢进火室,拿出来时已经是一块扭曲的铝块。他又说:“看各位笑,我还有更有趣的,某次尿急了,等个偏僻的路段对外解决,谁知风把尿吹回来,裤子湿答答,又自作聪明的靠近火室烘干,不料火车急刹,害我又整个人撞上去,幸好!没烫坏子孙袋。”

轻松的话题引人发噱,又是一场驴打滚场面。笑罢,滚罢,大家的话题又绕回“爱子的秘密”。有人想,赵阿涂对火车如此热情,应该见过不少图腾,要他说出几个特别的,给大家开眼界。

“到目前为止,没一个。”赵阿涂说得令人失望,但随后说的却引爆另一个话题,“没一个的意思是,我现在就碰到了半个。”

除了成濑,大家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赵阿涂丢个眼神,向成濑询问可以说这个话题否。成濑要赵阿涂仔细地说出原委,一字不隐。既然如此,赵阿涂毫不忌讳地说:

“紫电就有个爱子的秘密,不过,至今没出过,也不可能出现。”

众人喧哗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人事后诸葛,说他早就看穿天霸王这铁壳子有个梦。“铁梦”,大家都承认这词用得好,又说,万物都有梦,唯有人能召唤它出来。说来说去,大家又把眼神集中在赵阿涂身上,要他说下去。

赵阿涂说,这也是市山先生说的。紫电由川崎重工业负责召集规划。满铁设计部与他们多少有些联络,消息便是这样流出的。原来是这样,川崎团队的吃住都在神户的宿舍。负责打扫的老太太把庭院整理得好,茶花与梅花怒放。坐在门廊一边抽烟与喝茶,一边赏花,是团队最棒的享受。后来老太太走楼梯摔倒,摔了脑袋伤重死去。好长一段时间,院里的茶花无人照顾,黯然不少。有天,团队在门廊喝茶时,一个团员走到茶树边,用平淡的声音说:“唉!老太太死了,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了。”奇怪的事发生了,几十株茶花树颤了一下,盛开或含苞的花瞬间落下来,不留一朵,落地声仿佛哭泣不停。在场的团队惊讶与感动,便在紫电嵌入图腾,好怀念死去的老太太。

说到这,众人睁大眼,往车板摸,也许耐得住性子用手磨蹭几下,铁板会冒出老太太的脸,或打开火室的铁门会喷出红通通的火焰人头。这下轮到赵阿涂笑了起来,打断他们的扯淡:“市山先生吐露,紫电的时速超过一百公里,便会出现爱子的秘密。”

“一百公里?”有人跳起来大叫,继承先前开玩笑的气氛,对帕说,“会难吗?少尉殿你在后头推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连严肃的成濑都笑了。等气氛散去,凉风从外头介入时,有人打了冷战,感觉不亚于坐在时速破百的车上。没错,照赵阿涂的说法,本岛还没有火车破百的纪录。紫电拥有d51俗称“蛞蝓”的流线型机关车车顶,融合了专跑斜坡间的e10型蒸汽车,拥有减重的非铆钉结构、罕见的三汽缸。但是它的强项是耐重,符合丘陵地形,不是竞速用,最高纪录也是在平路无拖车的情况下到达六十公里。况且,紫电出厂就注定孤独的命运,仅有的一台试验车,不量产,没有兄弟,没有姊妹,孤单在世上。缺零件,维修困难,加速老化。它不会跑得更快,而是越来越慢。

“只能到达六十公里了。”赵阿涂说。

“听不下去了,老是说这种丧志的话,就像开火车的怕死了锅炉爆炸,是不能由铁道员口中说出的。”成濑沉稳地说,口气不是责备,倒像在苦难中给予鼓励。他又说,“你们一定没听过穿高跟鞋的老太太跑赢穿布鞋的小伙子,我来说吧!”

成濑说,各机关车有各的体能,天生的。跑得快,跑得慢,出厂时几乎被决定了。目前世界纪录原是德国br05机关车,时速两百公里,不久英国“绿头鸭”机关车利用下坡路段创下两百零二公里时速。英、德属宽轨,满铁也是,亚细亚号能跑出一百三十公里是天时地利。这都不利本岛的窄轨火车创纪录。不过四年前,大东亚战捷报频传时,本岛各州乘兴,费尽心思想破纪录。新竹州占尽地利,最好的路段在山线三义下坡,但弯度过大让车班人员不敢放手搏。嘉南平原铁路直,打点某几站的站长,免得他们把火车超速过站上报。他们打算用美国al公司生产的dt型机关车破纪录。但是问题出在机关士,在高速经过斗南站,他自车窗伸手从月台拿下约一公斤重、像大型钥匙圈的电器路牌套——某种火车的过站通行证时,或许太紧张,或许车速太快,即使戴上皮革套保护仍钩断手臂。台南州断臂事件,让车班人员不敢多试。谁知纪录竟然被花莲港厅的抢走了。花东线属独立系统的五分轨,比西部干线的窄轨还要窄三十毫米,创纪录的是l型机关车,属于轻便铁轨系统,又老又耗煤,跑太快容易烧轴,算是老太太级。打个譬喻,这场速度赛就像后山穿高跟鞋的老阿婆要跟纵贯线的年轻小伙子赛跑。关键在他们早有准备,把l型机关车的烟管通过、清炉、洗鼎,汽缸性能调好。胜负在于石炭,他们从金瓜石请了三位挖煤师傅,从堆煤场筛出俗称的“钻炭”——含炭高、烟少,每吨煤中只有几公斤——老师傅凭着锤子与数十年经验,耗费一个月,几乎快耗掉脊骨弹性,终于敲出半吨煤。l型机关车利用空车回送机会,拖六节车厢,平路路段,出站四公里就破纪录了,达到时速八十五公里。目前“国内”最快速的是内地的特级列车“燕”,时速七十公里,被比下去了。

“吃饭的老太太还是赢过吃番薯的年轻人。”这时候尾崎说话了,“后山的火车都能跑到八十五公里,紫电更有潜力。想想看,它有六十公里的时速了,很快就会破百的。”

“错,还剩四十公里,这听起来距离比较近。”赵阿涂大声说,而且尽兴得想把所有的秘密分享。他把挂着的玻璃罐解下来,手拍得它发出火车运作声,之后才说:“某天,市山先生把紫电的‘爱子的秘密’写在这张明信片上,寄给我,我把它封在里头,一直当作平安信物。”

“你在装神秘,不怕我们打破罐子偷看。”帕说。

赵阿涂一愣,直说:“强得少女的贞操,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这句话打死了大家偷看想法,沉默地点头。这时天色浓,困意更浓,众人走下车。满天星斗乱跳,大家心跳也乱着,不敢往底下迷蒙的深谷看。突然,风吹来,瘦桥晃得都快糊了,大伙纷纷蹲下抓住铁轨,有的忍不住吐了。风过了,大家仍不敢起来,觑着彼此,心想的是靠两只脚都难走了,何况是九十几吨又有十颗胎的机关车呢!它要怎么驶过桥?

台风要来之际,鬼中佐决定要趁此验收白虎队的训练成果。

身为队长的帕在车站广场集合众学徒。他没有训勉,与大家静静地站着。几公里外的火车鸣笛了。帕说:“加油,车上见。”说罢,要各小组散去,对火车发动攻击。白虎队迅速散了。尾崎也参与了演习。帕帮他做了一双竹翅膀,用帆布与鹅毛扎妥,把人塞入填满碎布的木桶背走。帕沿着发亮的马路跑,影子忽左忽右的。不知怎么的,在夜奔中,帕向尾崎说了第一次发现自己力大无比的好处。那是在小二远足时,全班走到一公里外的溪边戏水,野餐时,老师的筷子掉入河中漂向木桥,有同学大喊帮忙捡筷子(はし)。帕一听,几步过去,把那段木桥(はし)拿回来,吓得老师说你是用这个吃饭的吗。帕又说,像风一般快跑的经验,那是他小三时,日本老师叫他去买烟。老师很凶,说话响亮,害得帕紧张地把“烟”听成音近的“卵”,咻一下出门买回蛋。老师气得拿蛋砸他的头,转身抽出藤条要打人时,帕已经从杂货店把木架上的十几包烟偷回来,敷岛、桃山、白梅、椿、曙等品牌都有,全兜在怀里,求说不要打他。这下轮老师吓坏了,把烟拿回店家说全买了。帕又说,他那天特别高兴,因为头上有颗烂蛋,用姑婆芋盛回家。勤俭的阿公弄个蒸蛋,打算吃一礼拜,水和盐兑得凶,稀成蛋花汤,而且是葱花加到满出来了。

尾崎听了大笑,笑声太热情,体内的荧光渐渐迸亮。帕很难相信,人只剩下胸口以上还能这样活,还懂得短暂品尝风的速度。跑了三公里,尾崎看到山路迎来了灯光,便喊火车来了。帕多快几步,风景一皱,已绕道从火车尾跳上去,低头闪过几道门楣,来到第一节车厢。

鬼中佐就坐在那,旁边有观礼的十几个军官与士兵。帕敬礼,并且报告接下来的流程。鬼中佐站起来,走到尾崎身边,对不忘参与演练的“爱国少年”勉励再三,问:“还会很痛吗?”

“很痛,但是不怕痛。”尾崎说。

“很好,这才是天皇陛下的赤子。”鬼中佐点头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