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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旅馆 ·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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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比朝鲜建筑工人晚一个星期,日本建筑工人也来了。监工在她们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了下来。

两个从前专门做镇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贴邻的妓馆。相反地,阿笑却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馆去了,而且身价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卧床不起了。

阿清病倒的事,村里人很快就传扬开来。从今年夏天起,她几乎每天都背着妓馆的婴儿,拉着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手,从山谷登上沿街的村庄。一路上还有三四个幼儿聚在她身边。她带着孩子,一副苍白的长脸,头上整整齐齐梳理着左右两个发髻,显得又温厚又凄凉。村里人同她照面,总是先向她招呼。她尽管经常卧病在床……也许正是由于经常卧病在床,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两鬓没有一丝短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她,人们不免觉得惶惑:她同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托孩子们的福……妓馆的孩子们都不愿离开阿清的枕边,她虽然卧病不起,也没有把她撵走。但由于长年的生活习惯,男人们一拥进来,她就给人一种风骚之感。她哪能平平静静地待下去呢?

“也许我会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

阿清虽然这么想,却像盼望节日的马戏团的姑娘那样,显得生气勃勃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习惯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她曾抚爱过的孩子,在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登上山上的墓地。

完全像是在这山上温泉“定居”的阿清,同上游的新旅馆的老板,多少形成了绝妙的对照。他像一个拐卖妇女的贩子,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所到之处都经营这行当。温泉旅馆的客人还在穿单衣,他就穿起棉袍来了。

村里的姑娘们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从前的“人贩子”,连忙绕道躲开他。

建筑工人只能透过庭院的树丛窥见温泉旅馆二楼。因为那儿太高雅、太昂贵了。

江湖画师把隔扇全部画完,便乘马车翻过这座山头走了。看来他准备对阿时不辞而别。他冲着前来送他到马店的阿泷她们,带笑地说:

“请你们转告阿时,她要是想见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

回到旅馆,她们把江湖画师和阿时的事全丢在脑后,只顾待在房间里,缝制冬天穿的棉袍。这是没有客人的淡季。她们捡来客人扔在客房里的许多旧杂志,却没有去阅读它们,一味漫无边际地遐想自己的故乡和婚事。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赏红叶的观光团来到之前,她们都没觉察到山里已经披上了秋色。

吾八走后,刚过四天,她们就不再议论他了。

村里的鱼铺老板为了他,曾前来道歉过一次。

“我倒没有说‘你走吧’……”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他也太漫不经心了。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常常泡在客人房间里闲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待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蛮好,可就是……”

诚然,吾八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岁了。前半辈子,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镇。这期间,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过两三回老婆。说“似乎”,是因为这个温泉浴场使他全然忘却了过去。就是说,在这里的时候,他从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隐瞒过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忆往事的兴趣。

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汉,过去难免有动刀动棒的时候,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山村,讨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对这个孩子又产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终生,便决意在此安家落户了。

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吾八则希望开一家小饭馆。说实话,他这种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实现就好了。他竟安心于这家旅馆,或去挖山芋,或去钓钓鱼,或由着性子回到邻村自己的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老来的乐趣。当年那股子麻利劲,现在仅仅表现在他在这家旅馆起床最早上。

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号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裤衩。没有必要穿更整齐的衣服。他的姿势仍旧保持着军人式的威武,皮肤却像涂上了黑红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纸糊的大纸人。晚餐喝上二两,就到熟客房间闲聊,可不到十分钟便打起盹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为了一条干松鱼待不下去。

仓吉在宽敞的铺着地板的厨房里,手勤脚快地劳动着。就是说,他和吾八一样,有一双劳动人民的粗壮的手。有段时间,女佣们都瞧不起仓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后,以求得一口生鱼碎片之类的食物。

早晨团体客人走后,她们把餐盘里剩下的生鸡蛋藏在客房的壁橱里。然后,趁打扫走廊的时候,用客房的铁壶煮熟。

只要对某个长住客人产生了好感,她们就把这客人餐盘里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盘里吃。不过,这只限于“男客”的餐盘。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女客餐盘里的东西,她们连瞧也不瞧一眼。

“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脏呀。”她们中的一个冲着众人边说边动起筷子来。

再说,也许这是由于这种女人的天性,也是她们始终保持着家庭意识的表现吧,她们就这样继续吃着一个个男人的残羹剩饭。这种规矩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竟成了她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定。这种事,是她们的秘密,绝不向客人泄露。就是在餐盘上也表现出水性杨花的,还是阿绢。阿绢搬到上游那家旅馆以后,就是阿雪了。

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监工的餐盘伸手的,竟是阿泷。按照她们的习惯,这等于自己坦白:我可以成为他的女人。

早晨清扫庭院,她们自然而然领略到了秋凉。小巧玲珑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扫帚,显得特别天真,那风度活像一位小姐。

阿雪拖着那把几乎成为她的装饰品的扫帚,向传来朝鲜妇女说话声的方向走去。她们租了温泉旅馆一间空房子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农舍,连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没有。温泉旅馆打扫庭院的时间,朝鲜妇女都蹲在井边,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来。阿雪看见这番景象,有时也回过头来,透过古松的缝隙望望旅馆厢房的正门。她忽然把扫帚靠在松树上,倏地闪开了。

阿泷正蹲在厢房正门给监工裹黄色的绑腿带子。她那白皙的颈项和桃花瓣的发髻,依贴在坐在正门上的监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遗忘的可怜的东西。

“阿泷她……”

阿泷她怎么啦,阿雪也说不清楚。不过,好歹……

“阿泷她……”阿雪的脸颊一阵冰凉,她茫然地向后院走去。

她把两条胳膊搭在小桥桥栏上,一只脚来回晃悠。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浅浅的河底。阿雪潸然泪下。她心中涌起一种对阿泷的无以名状的挚爱之情。

她们的被褥,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盖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铺的褥子一样。阿泷从壁橱里把脏被褥拽了出来,冷不防地说:

“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药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可带劲啦。”

阿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

“你闻不到炸药味就睡不着觉?”

她边说边用双手捂住脸颊,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态,发疯似的笑个不停。

“喂!”阿泷翻身坐了起来,用一只脚使劲踩阿雪的脊背。

“是啊。那又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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