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发威啦,发雌威,哈哈。”
我冲他们嘘着,以免干扰下边的进行时,迷龙正让我们面面相觑。
迷龙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儿撒半句,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儿撒半句,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我们笑都笑不出来啦,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牵着雷宝儿进来。
丧门星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嗳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点儿不在乎,找个软和地方倒头就睡,他已经很熟练了——倒是我们在看着小孩子发愣。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我说:“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于是我们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译整个晚上像平时一样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晚上我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我们更不高兴。
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而已,她想走。于是我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发与短见识。
天快亮了,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跷着腿,哼着曲,伴和着我们看不见的迷龙一迷龙的叫嚎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
我们哄堂大笑着,因为不辣正跪在地上,给迷龙的声音配着姿态。
“好吧,是掸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龙说。
我说:“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龙找到一个办法,“要饭咯。”
不辣说:“这兵荒饥荒的,谁嘴里能有多余饭?豆饼可就是要饭要回来的,看那样。”
蛇屁股说:“迷龙会抢咯。”
“带着婆娘和伢崽?”不辣问。
我干滞地笑了笑。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飘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我们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擅长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我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
“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们沉默,我想其他能听得见迷龙他屋里的人也一样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
然后我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我们又感觉到一下震动,然后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
我们呆愣着,那么现在不光是死一个了,还要走三个,也许是再死三个。
迷龙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我看了一会。轻声地走过去。
我说:“嗳,迷龙。”
迷龙回道:“嗳,弟兄。”
我因这个实在少见的称呼而愣了一下,迷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心里抑郁着什么,我很可能就着迷龙转过来的脸笑出来,那老兄脸上清晰的几道挠痕,我掸了眼迷龙正进屋的老婆,同样的灾情惨重,迷龙的掸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
迷龙因此有些赧然,“娘儿们失了管教,着实让弟兄们笑话。”
“得了。有你们在,弟兄们每晚上才有点儿事做。”
这个迷龙倒绝不会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会儿,即使就迷龙的粗神经,也知道我们要扯的绝不是这个。
“当真的,迷龙?”我问。
“真的。我冲头一晚上了,冷水一激还真的觉得就是真的。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照着群苦大力欺软欺硬,被喝猪似的跟人混两顿一干一稀?命都不要过,还图这三三两两散碎赏银。那就还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无论怎么看那个三十八岁的笑容都比我这个二十四岁的要来得年青,于是我毫无愉悦地强笑,“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猪头胖脸?”
迷龙嘿嘿一笑,“就是掸了几指头。”
我说:“哪个手指头?剁了吧。”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他开始擦干自己。
自从有了老婆,迷龙成了我们中间最干净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个色迷迷的香宝宝——现在这种干净有了别的意思。
迷龙边擦边说:“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说对不对?读书人,说说你的见识。”
“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们不说,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对不对。傻得跟土豆炖一锅。”
我点头称是。
迷龙忽然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看一副哭脸干什么?”
我否认,“没有啊。”
确实是,我瞪着他,我确实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脸。
“恭喜你。”我说。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捡回来了都没见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兴头去把件事情做好。还有,我觉着是嫂子从我们中间把你捡走啦。”
“你他娘的给我一副酸白菜腔干什么?”迷龙说。
我干涩地笑了笑。迷龙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会哭出来——我们都不喜欢那样——迷龙低了头穿着衣服,顺便掸了我身后一眼,“你弟弟出来啦。今天又不晓得要搞什么。”
我回头瞧了眼,阿译和着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唐基派给我们,而我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的篮球篮网。
“谁是我弟弟?”我问迷龙。
他说:“兴许是你哥哥。反正是孪生的。你不觉得你们俩真是很像吗?想出一句损话就赶快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要好的哥儿俩。”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译,我骂他:“你妈拉个巴子。”
然后我走向初晨的人们,告别完毕。我走向我必须继续混迹其中的人们。
阿译在做一件你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为此推究了一晚,这就更加可笑——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我们的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b事,迷龙正回他的屋,一个被挠得满脸花的男人正爱怜地触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那真让我羡慕,但我同样无法涉入。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掸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
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有鉴于我们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我发问——之前他尽量把我的旁观当作不存在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到带点儿期待,“三分线在哪,烦啦?”
我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我问。
阿译:“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我装作很诚恳地问他:“你的绩学勋章是打球赢的吗?……你不要绷脸,我是说你是个热爱运动的人吗?我真的想知道。”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没笑,我很认真地敬了个礼,敬礼在我们中间如此罕见,以致阿译搞不清是不是该回礼。
我说:“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冒牌儿货让人渣从缅甸活回禅达,正经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篮球,以国家民族的名义。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学习。”
我立刻看见阿译愤怒得发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向我扑来,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情,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
“我没招你啊?没招你,没招你啊没招你。招你啦吗?没招啊。我没来不招你,从来不招你,我一点儿不招你,我……”
我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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