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我的团长我的团 > 第十章

第十章(1/2)

目录

我已经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而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并且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很家常的样子想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给你罐头。”

可她只瞪着我直发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是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无疑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而她的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子很颓败,而小醉又是个用很少的需求满足笨手笨脚和拮据的人,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没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经受荒凉时它们是被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速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速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速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

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甚至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呆呆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虹光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发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我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于是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渲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那哥们儿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着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撒。”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撒。”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嘻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两货冲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泥蛋和满汉忽然都跑到我身边站着,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再看了看他们的哨位,原来是狗肉大摇大摆地站在他们的哨上了。

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发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弹药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瘪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发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我们没机会反应更多,因为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

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嚎,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干嚎中,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至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把我们罔顾,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国军用150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的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于是我捏着鼻子,就那个破洞看在哄着雷宝儿吃饭的蛇屁股,整治克虏伯的郝兽医和丧门星,和窝在老婆乳房上起劲嚎的迷龙。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没啦。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呐,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嗳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鉴于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为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

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愣着。我们沉默。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两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然后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和郝兽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还没落黑,迷龙就拥着他老婆的肩,几乎是把人擞进去的,雷宝儿习惯成自然地跟进去,没多久就郁郁地出来。

我骂道:“他妈的。”

郝兽医跟着骂道:“他妈的。”

不辣恨恨地走过来,恨得直摔手,“他妈的。”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我们一起戟指着他,“不许说粗话!”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儿子的!他儿子跟谁睡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